今年在金馬影展,兩位電影大師都紛紛交出自己關於日本生活的作品,德國電影詩人文溫德斯(Wim Wenders)與日本影帝役所廣司合作交出充滿詩意的《我的完美日常》從「下流」的廁所及一名廁所清潔工展現日人的上流精神,並以確定代表日本參戰奧斯卡角逐最佳國際影片,而日本家庭電影老邁導演山田洋次則與長青名演員吉永小百合還有怪才影帝大泉洋打造療癒的《日安,我的母親》,兩部作品以不同的美學切入日本生活的美好以及條件。
讓我們從《我的完美日常》開始,電影從役所廣司飾演的主角,平山大叔,日復一日的作著廁所清潔工的日子開始,每天早上,他起床,照顧他從公園裡挖取的,落在大樹旁的小樹苗(此樹苗生長位會與大樹爭奪養分。)然後刷牙洗臉後,在清晨走到自己的小藍車旁,上車前去旁邊的自動販賣機投一杯咖啡,然後開始他的工作,一間又一間的清洗廁所後,在中午坐在公園一邊用餐一邊尋找景色,然後繼續工作,下了班,就騎著腳踏車去澡堂,然後到固定的店家去吃飯,最後回家後在床上看個書,然後睡覺。
至於六日,則騎騎腳踏車,或者去去酒吧,當他的拍立得拍滿後,便去把它洗出來,並定期去固定的酒吧喝酒,還有去二手書店挑選那些雅緻小書,他的話非常的少,少到我們在看前面電影的時候這日常一再循環時,我們會以為他無法說話,特別是當工作沒責任感的年輕人工作隨隨便便,還跟他無賴似的要錢來追女孩,並希望他能賣掉自己收藏的錄音帶給借他錢時,他也只是哼了幾聲。
然而他其實是會說的,特別是對他喜歡的人,比如酒吧老闆娘,或是逃家的姪女,他會用他笨拙的語言盡可能表達自己的情感。
文溫德斯是公路之王,而日本的每個公廁,在這部片裡被他拍成了各有特色的城市綠洲,讓役所廣司駕著小藍車一站一站的停留,比如那一鎖門就霧化的特殊玻璃廁所,或者裡面一點尿漬或者排遺都看不到的乾淨景觀,讓廁所這種不常成為電影主角的場所成了日人觀察所,也成為某種情緒修行場,你會看到役所廣司穿著一身乾淨的工作服,不發一語的循序打掃,並時而露出微笑。
當然,他並沒有過度美化這個職業,尤其在片裡,許多急著如廁的日本人不是無視廁所清潔工,不然就是認為其很骯髒,比如一個丟失孩子的母親一發現自己的孩子牽過我們主角平山大叔的手,便連忙替其擦拭小手,且連句謝謝都沒說就匆匆帶著走。
不過,也有很多「小確幸」,比如孩子一邊被母親牽著往前走時的回望與揮手,或者公園裡那時常偶遇卻從不對話而只有視線接觸的上班族女人,以及不知道是誰在廁所留下並不時返回填寫的圈圈叉叉遊戲,還有被自己那輕浮的年輕工作夥伴所暗戀的,懂得欣賞老錄音帶的年輕女孩的臉頰一吻……
文溫德斯用日常影像為詩句分章斷句,在重複裡慢慢帶出各種花漾,且慢慢切入平山大叔隱藏的創傷,那是一種隱晦的,與父親的往日衝突,還有他所捨棄的那些富裕家世,正如那些隱晦的,每天每天在夢裡盪漾的日常記憶,背景模糊的他帶著我們一口一口的咀嚼這些具體且充滿風味的日常,如同反覆思量詩句裡的每個字那樣。
你可以在這其中感受到某種平靜的力量,平靜裡有時有哀傷,就如深夜裡被沖上岸的鯨魚,但更多時候在那幽深的黑裡,隨著「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edondo Beach」、「Sleepy City」、「Pale Blue Eyes」、「Feeling Good」以及作為本片名稱的「Perfect Day」等西洋經典樂音的悠揚搖擺,我們看到的是那支撐著文明運作的熠熠星光,如同我們每個晚上總是看到背景的東京晴空塔閃爍著燈光映遠遠映照在平山大叔的二樓簡樸公寓上,不因其老舊或社經地位而忽略。
但是,東京晴空塔照耀的,不只是這位默默作事且懂得享受生活的廁所清潔工,還有位於淺草的一名年邁母親與其遇上中年危機的主管兒子。
年邁的日本電影大師山田洋次透過《日安,我的母親》刻劃位處城市與鄉下的母子的故事,兒子是故事的敘事者,然而母親卻是劇中人物的中心,除了家人,比如主角昭夫的女兒,甚至正要與之離婚的妻子,還有左鄰右舍,附近教堂牧師,乃至於以收回收為業的游民等人,甚至 昭夫的多年好友,都以其母為中心。
當然,片名既然叫做《日安,我的母親》中年男子昭夫自然也是朝母親所聚集的其中一人,他作為大企業的人事部長,掌握裁員時公司員工的生殺大權,同時也是同學中最早出人頭地的,上半生可以說不只一帆風順,還步步高昇,然而現在他不只面臨得裁掉好友的難處,還必須面對自己老婆提出的離婚申請,心煩意亂的他只能一有時間就逃到母親所處的隅田川畔,此地景色古典,不見高樓大廈,只有傳統和室,山田洋次在此地的調度讓人想起那些過去片廠制的種種老日本電影,那沒有門鈴就直接拉開門進來串門子的種種寒暄橋段,相對於大公司裡毫無人情的高效決斷,在本片裡不只是都市與鄉下,同時也是人情疏離與熱絡的區別,山田洋次非常會掌握男子氣概的負面性,體現在本片就是昭夫對在鄉下從事慈善組織活動的母親的不以為意,對他而言母親的這些活動跟他在大公司面對的問題比起來根本是辦家家酒,於是他告訴母親「跟妳說再多也沒用。」另一方面昭夫的好友被辭退之際,所製造的各種鬧劇,還有用人情勒索昭夫不准辭退他的行為,也是男性容易產生的,基於面子的情緒崩潰,山田洋次以喜劇調性讓我們不致於討厭這些獨斷的男性們,如同其好友在昭夫家邊吃酸辣湯麵邊哭的滿臉鼻涕甚至流到湯裡之際而被昭夫痛罵要哭回家哭時,他說:
「回到家裡在妻子孩子面前我就不能哭了。」
或許這有點老派也有點過於二元對立,然而卻必須稱讚山田洋次抓住了這種男性特有的對表現出脆弱面還有迎接失敗的抗拒,因為許多男性都習慣自己吸收這些負面能量直到爆發出來尤其在上班族在戰後作為各種大名現代化後的小兵後這點尤其明顯,在捨棄了軍國主義擁抱國際貿易後,講求服從的日本人馬上將其熱情轉到了對公司的忠誠上,尤其日本左派信用因赤軍連等激進左翼的恐怖攻擊而破產後,日本人就更加的相信公司才是可依賴的對象。
然而《日安,我的母親》卻告訴我們,即便競爭失敗了也沒關係,因為還有工商社會外更重要的傳統社會,以及傳統社會需要的價值,那就是對家人的關懷,老家讓昭夫慢慢療癒,而母親則讓昭夫最終可以安心辭職,正如孫女逃離母親身邊後,也跑到鄉下這邊來做家事談戀愛那樣,本片提出了沒有日本天皇這樣的「父親」後的日本社會陷入的另一種父性統治,但其實除了父性統治外,比如昭夫印象中那個沈默寡言整天在做足袋會因為被孩子打擾而憤怒的父親,還有所謂母親的懷抱,是因為有這樣的懷抱,有這樣可回去的地方,人才不致於走上絕路或者成為社會未爆彈。
電影最後,母親揭露那第一眼就出現在老家場景裡的煙火施放海報,上面寫的日期,居然與昭夫的生日是同一天,而昭夫也在決定離婚後賣掉公寓,母親告訴他,他出生那天人們都看著煙火在慶祝,這基本是一種對生命的肯定,正如受過戰火的遊民老先生,堅持自己扛著笨重的回收車前行那樣,當他撐不下去時,也是昭夫的母親拯救了他,而他回憶當年遇上讓城市陷入火海的空襲時,是跳入河川才讓他倖免於難,這件事再度強調母親這個角色帶出的包容特質有多麼重要,吉永小百合對母親的詮釋既優雅又可愛,而她或許待人良善,卻絕不軟弱,這樣的特質是社會之所以不崩解的必要條件,當社會不斷的在獎勵成功時,其實也該思考該如何鼓勵成員去面對失敗,畢竟沒有人永遠都會成功而不失敗的。
兩部位於日本東京,可以看見東京晴空塔的電影,藉由呈現日本社會的兩種寧靜風貌,讓我們反思的是,若活在一個只以經濟指標為目的國家是多麼沒有意義而且脆弱,當隸屬於該國家的國民只懂得進行一種你死我活的相互廝殺,人們就註定處在一種零和遊戲的陰影下。特別是整個社會瀰漫奢靡之風,只懂得炫富靠他人的欽羨過活時,社會成員就會逐漸崇拜雞鳴狗盜之徒,而當位處高位的人們不懂得尊重低位者,而低位者無法從物質有限的生活中尋求樂趣時,社會就不可能會有真正的和諧與安樂,無論當權者施加多大的暴力來讓國民恐懼都一樣,事實上,當權者的暴力往往只是在嚇阻的同時在國民身上積累更多壓力而已,而這最終往往只會增加更多製造傷亡的反社會案件。
同時,一個只以經濟指標為目的國家,特別容易在商業上缺乏創新能力而只能剽竊,這原因很簡單,技術上要突破除了狂k書外,有時也需要一些奇想,而今天就算硬體的問題解決了,軟體的問題說到底則總是關於人的服務,而一個人活的不像人的國家,我們要如何期待其企業能推出多原創性又多有用的產品或服務呢?
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永遠不會有蘋果,撇除美國有著不可取代的金融中心,中國的賈柏斯既不能自由出遊,還不能想讀什麼就讀什麼,甚至一些特殊的想法還會被否定,如此還搞什麼呢?乾脆擺爛等聖旨就好。
台灣人過慣了自由民主的生活,根據 2023 年國家與城市安全與犯罪指數(Safety/Crime Index)排名,在全球 142 個國家地區中,台灣位處世界第三,在亞洲地區更是勝過日本與南韓,很多人喜歡譏笑「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句話,但其實從犯罪率來看我們的人還真的挺美的,尤其跟中國一比台灣的風景都可以進羅浮宮了,或許是因為如此,台灣人對於不同國家,尤其是獨裁國家的人性險惡時常低估,有許多台灣人時常因語言文字甚至外表上的類近就覺得他們與我們比較相近,但其實不論台灣人是否意識到了自己是基於什麼政治上的條件才有這樣的自由,不見得想負起自由的責任的台灣人們對自由的愛好早就深入 DNA,我們的國人喜歡隨意出遊甚至移民,更喜歡出版業有五花八門甚至習思想書,而不分政黨的人更是慣性喜歡在網上論政,而在經濟上我們除了台積電這種國家級大企業外,還有很多中小企業,甚至弄個攤車你還能在夜市做點小生意,相反地香港人現在連這種權利都沒有,只因為政府曾自作聰明為了市容斷了攤販的牌照,結果現在政府帶頭想搞夜市經濟沒人應和,因為港人寧願出國,或者去深圳吃攤位。
而這就是為什麼如果有一天台灣人被塞進獨裁體制必然會生不如死的原因,我們與獨裁國家的國民早就於內在有天壤之別。
文溫德斯談的是生活的詩意,山田洋次談的是社會的韌性,詩意絕非華麗的詞藻而是對生活事物的別樣觀點,韌性絕非強硬的外殼,而是對挫折境遇的柔軟擁抱,前者需要餘裕醞釀,後者需要社會連結,這兩點都是美好生活所需的必要條件,而且並不是所有社會都具備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