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2024)年 1 月 27 日是猶太人遭到納粹「大屠殺」(holocaust)的紀念日,可是紀念氣氛卻很黯淡。BBC 記者訪問一位當年的浩劫倖存者,他神情黯然地說,猶太人過去在歷史上遭遇過許多困難橫逆,最終也都能挺過去。為什麽他要這樣說呢?這一回,能挺得過去嗎?國際氛圍對以色列顯然非常不利。
去(2023)年 10 月開始,為報復哈馬斯戰士對以色列邊境城鎮的奇襲,以色列軍隊在加薩地帶狂轟濫炸,已成爲「大屠殺」的新翻版。哈馬斯的奇襲,造成千餘人喪生,253 名以色列人和外籍移工被擄為人質。除了一批在短暫停火換俘期間獲釋外,已證實有 30 名人質死亡,估計至今仍有 134 名人質。
可是以色列對加薩的狂轟濫炸,已造成 3 萬人死亡,尤其是在頭三個月,死者不但絕大多數是平民百姓,而且有三分之二是婦女與孩童。受傷的民衆也多達 16,000 人。
以色列政府一聲令下,生還者就須攜家帶眷,由北向南大逃亡。目前已造成 170 萬人在加薩境内流離失所。
哈馬斯的恐怖殺戮行動固然令人髮指, 以色列在加薩進行的斷水斷電斷糧斷醫藥的作法,和對建築物的無差別轟炸,卻無疑是對加薩居民、難民的集體懲罰。
不但百姓無辜喪生,難民救濟機構人員和新聞記者也死傷慘重。媒體揭露,以色列軍方還使用國際條約禁用的白磷彈和無精確導航系統的炸彈。面對如此衆多無辜平民的傷亡,以色列軍方還能輕描淡寫將慘況歸之於所謂「附帶損害」(Collateral damage)嗎?
美國中東計劃(USMEP)主持人,曾擔任以色列前總理巴拉克(Ehud Barak)談判顧問的列維(Daniel Levy),在以色列展開軍事行動時就斥責當前的政府領導人是逮到機會大開殺戒的「戰爭販子」。
曾主持國際著名的《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30 年的羅斯(Kenneth Roth), 指責以色列的行動是對加薩人民的「集體懲罰」,他的評論立即招來以色列同路人的詆毀,把他説成仇猶份子,令他啼笑皆非。
他和列維一樣,不但是「正港」猶太人,而且他表明,他一生從事維護人權事業的動因,就是因爲他的父母在納粹時期的受難經歷。
以色列政府堅持他們的報復行動是合情合理,國際社會的反應卻不以爲然。雖然美國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上動用否決權來為以色列護航,使要求停火的決議無法通過,但 10 月 28 日聯合國緊急特別大會以 120 票贊成 14 票反對,45 票棄權,通過決議,要求以色列立即實施人道主義停火,讓援助物質進入加薩。
依據大會第 377A 號決議 Uniting for Peace 召開的緊急特別大會,12 月 13 日又以 153 票贊成,10 票反對,通過了保護加薩平民立刻實施人道主義停火的決議。
以色列代表固然氣急敗壞的咒駡了一通,但 120 票對 14 票,153 票對 10 票,不正表達了國際社會的公義?西方媒體認爲聯合國特別大會的決議「不具約束力」,但公義難道就不存在?「約束力」真的就不存在?以色列可以肆無忌憚的爲所欲爲?
聯合國憲章第 24 條第 1 款說:
為保證聯合國行動迅速有效起見,各會員國將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責任,授予安全理事會,並同意安全理事會於履行此項責任下之職務時,即係代表各會員國。
這似乎可以看作是安理會在國際和平及安全事務上「凌駕」於大會的依據,但卻不能說特別大會的決議不具約束力。
憲章的上述規定,前提是要「保證聯合國行動迅速有效」,可是正因美國否決權的阻撓,行動無法「迅速有效」的開展,這才有緊急特別大會之議。
以色列爲了報復,殺紅了眼, 可是美國卻不能不感受到 153 票對 10 票所表達的國際公義的壓力。歐美國家各大城市,排山倒海的抗議聲浪,白宮不可能置若罔聞。美國猶太裔人士在紐約自由女神下聚集抗議,也表明嚴峻形勢,不可忽視。
在國際上, 有宣佈與以色列斷交的玻利維亞,也有智利、哥倫比亞、約旦等國分別召回駐以色列大使。
針對 1000 餘猶太人喪生,西方媒體有人評論那是納粹「大屠殺」以來猶太人死亡最多的慘劇。可是以色列空軍在很短的時間, 轟炸了加薩 22,000 多個「恐怖份子」目標,5000 名加薩婦女和 9000 名孩童無辜慘死,她(他)們的冤魂又該向誰哭訴?
以色列指控哈馬斯恐怖份子是「人形禽獸」,那麽仰賴先進的美國武器武裝到牙齒的以色列軍隊,就不是「人形禽獸」嗎?巴勒斯坦人的命不是命?
巴勒斯坦在聯合國文件中的正式名稱是「被占領的巴勒斯坦領土」,去(2023)年 10 月 7 日,哈馬斯武裝人員進入以色列的邊境小鎮時,口中叨念「這是我們的土地」。直白說,哈馬斯的奇襲和以色列的報復,這場戰事只能視爲反抗的恐怖主義和國家恐怖主義的交鋒。
一個主權國家受到攻擊而作出回應,是完全正當的。然而問題在,以色列所進行的不是受到攻擊的自衛,而是一場不對稱的戰爭,不符合比例原則的戰爭。
不要說幾個世紀前以色列哲人 Maimonides 曾經忠告使用武力的方式有區別(discriminate)和無區別(indiscriminate)的不同,就是當代的猶太哲學家 Michael Walzer 在正義戰爭的論述中,也強調戰爭需受道德規範的制約。首要之義是平民是無辜的,因此要求戰士冒多些的風險,以便減少他們對敵方平民造成的風險。
以色列軍方聲稱哈馬斯戰鬥員潛藏在醫院、學校和難民營裏,所以「附帶損害」不可避免,但實際的傷亡數字,卻適足打臉,尤其當人們見到社群網站上的以色列大兵嬉皮笑臉的亮出爆破加薩清真寺和虐俘、虐待平民的影片時,更令人咋舌。
以色列戰爭機器從北到南的掃蕩,分明是一場國家恐怖主義的大規模虐殺行動。他們想要證明什麽呢?一如其國防部長所言,這一回要讓這些「人形禽獸」感到恐懼,但他們能夠達到目的嗎?加薩居民爲何支持哈馬斯?哈馬斯不止是個武裝團體,也是個社會福利和救濟組織。
幾代人的血海深仇,使加薩民眾相信,只有讓以色列人受到痛苦折磨,才是結束占領的唯一途徑。而哈馬斯是最有能力對以色列使用暴力的團體。這是爲什麽「起義」(intifada) 的第一代青少年丟石頭,第二代成爲自殺炸彈手,第三代製造原始火箭彈,前仆後繼。
當一個巴勒斯坦母親含淚捨棄自己的親生子,讓他們去做炸彈殺手時,當一代又一代的巴勒斯坦人困在難民營裏,眼前所見只是絕望時,世人難道不應警惕仇恨是多麽深沉?
以色列從建國戰爭開始,就是巴勒斯坦領土的占領方,它把國境内世代居住的巴勒斯坦人驅逐,使他們成爲無家可歸的難民,1967 年「六日戰爭」後,又進一步擴大占領區,
以色列違反國際法,在占領領土上殖民(建立所謂定居點或移居點,其中包括部分的屯墾區,多數是郊區別墅房),這些定居點的青少年,有軍隊為後盾,成群結黨騷擾鄰近的巴勒斯坦農家,把他們逼走。
這就是外人所知不多的巴勒斯坦實況。如今在加薩,以色列政府甚至想要來個「最後解決」,永久占領這條狹長的被外界稱作「露天監獄」的地方。
五十年前觀察國際事件,我注意到國際上有三個棘手的問題,一是荷蘭基督教派在南非的殖民政權實行的種族隔離政策;二是塞浦路斯島上的土耳其族和希臘族的衝突;三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衝突。
當時我不免忖思,三十年後回顧,這三個問題不知是否還會存在。結果,南非統治者終於放棄了臭名昭著的種族隔離政策,本土運動領袖曼德拉坐了幾十年牢後出獄,建立新政府。塞浦路斯的土族和希族也通過談判,達成和平協議。唯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至今無法解決。
記得那時國際社會常見的控訴就是猶太復國主義者到神殿山,到阿克薩清真寺侵門踏戶,褻瀆伊斯蘭聖跡。另一控訴是以色列在占領區搞擴張的殖民政策。
我在香港報刊為文報導時,還有猶太女學者投書回應,信誓旦旦地說,以色列政府絕不會永久占領巴勒斯坦,很快就會歸還。如今五十年過去了,那位女士大概已是個老奶奶了。被占領的巴勒斯坦歸還了嗎?並沒有。
不但沒有,本來根據聯合國大會 1947 年第 181 號決議,要建巴勒斯坦(阿拉伯)國的地方,現在經過以色列歷年蠶食的結果,已經支離破碎。
到本世紀初,以色列的領土已占整個巴勒斯坦的 78%,巴勒斯坦人建國,是要在剩下的 22% 的土地上。大小不成比例,已不符合當初聯大決議的宗旨。
當年,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爲了實現建國夢,只得忍氣吞聲,在 1993 年的《奧斯陸協定》中,承認以色列控制的疆界。
但以色列政府猶不以此為滿足,它所設想的只是要讓巴勒斯坦行政當局控制不到一半的剩餘巴勒斯坦土地,面積佔整個巴勒斯坦不到 10%,而且只能「自治」,不能「建國」。
這些領土不但零散,有些還屬於同以色列「共治」地區,城鎮各區塊之間連接的通道,都由以色列軍隊駐守。往來的民衆必須像牲口一樣通過檢查哨所。
以色列軍方隨時可在各區長驅直入。這種精心的設計,正是當年南非殖民統治時期「班圖斯坦」政策的翻版。由「法塔派」組成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實質的功能相當於一個警務機關,毫無主權可言。
即使巴勒斯坦組織這樣委屈求全的妥協,以色列的極端右翼份子猶不滿足,他們要的是對巴勒斯坦的全境占領,《奧斯陸協定》簽署不久,以色列總理拉賓就被極端份子刺殺了。
美國聲稱要做以巴問題的調人,卻又不公不正,一味偏袒,縱容以色列政權的胡作非爲。多年來,以色列以追求「安全邊界」為藉口的擴張政策,是在美國的大量經援軍援下進行的。
佔世界人口千分之一的以色列,卻得到美國所有外援的 40%。按協議 2023 年以色列獲得的美國軍援是 38 億美元,但 2023 年 10 月底,以色列爲了掃蕩哈馬斯,又要求增加 100 億美元的額外援助。
美國政府堅持,美國主導的《奧斯陸協定》已取代了聯合國大會和聯合國安理會以往關於以巴問題的一切決議。但是,以巴關係有因此走向緩解嗎?
以色列在占領區不斷開闢定居點和屯墾區,情況變本加厲,美國提供的大量經援讓以色列修建連接定居點的公路,補助安全設施,使定居點永久化。以致「巴勒斯坦領土」愈來愈小。
近年的例子是,2016 年 12 月 23 日,安理會 2334 號決議,要求以色列停止在巴勒斯坦領土和東耶路撒冷建造定居點,可是第二年,2017 年 2 月,以色列國會就以 60 票對 52 票,8 票之差,通過定居點合法化的議案。人們看不到《奧斯陸協定》發揮了任何作用。
對於安理會有關以色列違背國際法侵犯巴勒斯坦人權的決議,美國不是動用否決權,就是設法阻撓,令其無法執行。去(2023)年的十月事件與其説是突發事件,不如説是過去一連串事件的必然結果。
2021 年 5 月,以色列人侵入耶路撒冷阿克薩清真寺,爆發了衝突。 加薩的哈馬斯以建材鋼管土法製造的小型火箭,砲轟擊以色列住宅區。以色列軍方立即展開 10 天的轟炸大報復,造成近 300 人死亡,其中兒童占比很大,幾萬人無家可歸。
這可説是此次十月事件的前身了。如果再做歷史回顧,這類衝突還可以推到五、六十年前,甚至以色列的建國時期。
聖經舊約和猶太經典的詩篇,都反覆吟誦那片「流著奶與蜜」的土地。據説那是上帝的許諾,要讓流浪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回到以色列,過著自由的新生活。那片土地就是今日的巴勒斯坦。
在遠古時代,那片土地上曾經存在過小規模的猶太聚落,後來陸續遷離四散。世代在那裏居住營生的大多是阿拉伯人。耶穌誕生的馬廄就是巴勒斯坦人的。
誰是土地真正的主人呢?在以色列建國戰爭的影片裏,雄渾的唱腔,迴腸蕩氣,激動人心:
這片土地是我的,上帝將這片土地賜給了我。
這片美麗而古老的土地,
賜給了我。
當晨曦映照她的山丘和平原,
讓我乍見這片土地,
孩童能在這裏自由自在地奔跑,
來吧,執我之手,與我同行,一起走在這片土地上。……
然而,不能不問,爲什麽這片流著奶與蜜的土地,充滿著血腥?
過去在冷戰時期, 以色列是美國在中東的橋頭堡,在今日的大國博弈中,以色列有最先進的精良武器,有核彈儲存。
在美國國内,美國以色列公共事務委員會(AIPAC)運作嫺熟,同美國南方的白人基督教福音教派合作無間,以保衛以色列為首要任務。國會議員在選舉期間,需要他們募款捐助,對以色列的援助變成一種信仰與愛國合體的表現。這是爲什麽以色列對待美國向來能夠有恃無恐。
過去的一年,以色列總理内坦雅胡狡獪的利用利庫黨和極右保守黨宗教黨的國會多數,來改變最高法院的獨立屬性,企圖讓自己的貪凟案逃避法律制裁。結果引起普遍民憤,示威抗議不絕。十月事件正好給他帶來轉移社會焦點的大好機會。
現在,以色列在加薩的暴行,使得拜登總統迫於國際壓力,開始擺脫以色列游説團的挾持,公開譴責以色列的定居點政策,也開始重提久違的「兩國」論了。在這個選舉年,美國總統不能不考慮美國年輕一代由加薩戰事產生的離心傾向。
但以過去的經驗來看,「兩國論」恐怕也只是口頭上説説而已,要具體落實恐怕還差十萬八千里。因爲以色列要的不是「兩國」,而是一個在它全面控制下的「班圖斯坦」。
有本值得一讀的書,是今年 99 歲的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寫的《牢牆内的巴勒斯坦》(Palestine Peace Not Apartheid),譯者是出身台大哲學系的郭仲德,殷海光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