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導演葛莉塔潔薇執導、瑪格羅比及萊恩葛斯林主演的《Barbie 芭比》上週正式在台上映,目前台灣票房已破 2,300 萬台幣、北美票房達 1.55 億美元(約 48.6 億台幣)、全球票房累積共 3.37 億美元(約 105 億台幣)。
電影預告寫著:「如果你喜歡芭比,電影是為你量身定制;如果你討厭芭比,千萬不要錯過這部電影。」上映短短幾日,在社群媒體上已經可以見到,許多人搭配「死亡芭比粉」的 dress code 走入影廳,威秀影城甚至宣布要舉辦扮裝派對場,凡符合資格者即可參加現場抽獎。
筆者認為,高票房的背後,不僅仰賴自 1959 年累積到現在的 IP 光環,導演靈活地運用表象粉紅泡泡世界,講述一個帶有存在主義與女性主義色彩的故事,讓「芭比」最後撕下空洞娃娃的標籤,成為走入婦產科的「芭芭拉」,其中峰迴路轉又發人深省的劇情,更是讓電影人氣居高不下的關鍵。
電影裡描繪的芭比樂園(Barbie land),裡面的每件事情都堪稱完美。
芭比在這個完美的地方,享受著美好的生活。起床後和鄰居互道「Hi Barbie」,家裡擺放著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的衣櫃,吃完早餐後從屋頂降落在自己的美麗小車上,便開始駕著到處參加活動,夜晚還有多采多姿的開趴時間。
在這裡,每隻芭比從職業到外貌都有各自特色,有的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也有工程師、法官、太空人、總統、美人魚……芭比樂園運轉非常順利,她們深信自己可以成為每位人類女孩的榜樣。
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身在樂園的芭比感嘆:「今天真的超棒,昨天也超棒,明天也會超棒,還有未來的每一天,直到永遠。」
好景不常,有天在舞會上,芭比突然不經意向旁人詢問「妳們有思考過死亡嗎?」,所有人的動作嘎然而止,空氣中瀰漫著尷尬的氛圍。
意識到死亡後,一切彷彿都變調了。如果她終有一天會死,遲早會被虛無所吞噬,眼下樂園的日子就算再怎麼美好,也淪為薛西佛斯式的重複,所有的努力在死亡面前,就像每次用力推石頭上山,最後卻不斷往下滾落。
接著,怪事就接二連三發生了,芭比早上起床發現洗澡水不熱、應該每次都順利從屋頂降落卻反而摔了一大跤、天生適合踩高跟鞋的腳底如今竟成了扁平足、皮膚上還長出了許多橘皮組織。
沙特曾提過一位咖啡廳服務生,舉手投足都盡力扮演著「服務生」的角色,認為這些就是他的本質,他拋棄真實、自由的自我,自願成為非自由存在之物。
過往的芭比也在扮演著完美無瑕的「芭比」,但隨著「故障」而褪去芭比的標籤後,她究竟還剩下什麼呢?她有真實且自由的自我嗎?
最後,焦慮的芭比決定前去尋求怪芭比的協助,為了避免情況持續惡化、盡早查出怪事發生的緣故,怪芭比建議她前往現實世界,找到擁有她這個「芭比」的主人,故事也就因此展開。
在轉換各種交通工具後,芭比和她的男友肯尼終於來到了真實世界。「怎麼回事,那些男的幹嘛一直盯著我?」還來不及消化因男性凝視而產生的不適感,芭比馬上被一位生理男性打屁股。
原來,這就真實世界。
令芭比感到震驚的不僅止於此,在這裡,女性不再是每個領域裡的領導者,甚至她在小女孩的眼裡也不是榜樣,反倒成了「物化女性的玩具」、「性別刻板印象的元兇」、「法西斯主義者」的可怕代名詞。
對於肯尼而言,因為被路人詢問時間,他第一次有了被人尊重的感受。陸續體會到父權體制對於生理男性的好處後,肯尼開始利用「我是男生」的身份想去求職,卻因不具備相關專業而屢遭拒絕。
後來,肯尼回到了芭比樂園,打算散播父權的美好,想要把這裡改造成肯尼樂園。最終芭比們起身反抗,她們採用了幾個戰術,例如裝傻讓肯尼們盡情男性說教、讓肯尼們吃醋導致自相殘殺。
由此可見,受到父權體制壓迫的不是只有女性,連男性都深受「有毒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影響。無論是芭比和肯尼,都因此深刻地感受到荒謬。
不僅是芭比和肯尼,身為台灣人的我們,應該也深有同感。
根據 2021 年性別薪資差距的統計,台灣與歐盟的其他 26 個國家中相比差異為 15.8%,僅排第 20 名,為倒數第 8。而台灣男性勞動者每月平均收入 61,150 元,女性勞動者平均每月只有 49,809 元,每個月少男性勞動者 11,341 元,相當於一年少 13.6 萬。
行政院性別平等處 2020 年 9 月完成的委託研究報告「影響女性勞動力退出職場原因分析-以長照負擔為例」中,學者分析全國 2008 年到 2019 年的財稅資料,發現在聘僱看護工的家庭中,已婚女性為了照顧爸媽或公婆而中離職場,以致勞動參與率比已婚男性低一成五;且女性離職後,後續重返職場的比率也比男性少一成八,二度就業之路更比男性艱辛。
就內閣組成的女性比例來看,台大政治學系教授黃長玲指出,蔡英文當選後打破前面兩任男性總統的紀錄,馬總統和陳總統的第一任內閣女性都超過 20%,蔡總統任內林全內閣大概 10%,蘇內閣更低,陳建仁內閣女性人數增加,但還是沒有回到 20%。
除了以上的統計事實,《Barbie 芭比》中的幾句台詞,應該也很生動地描繪出大部分女性在成長過程中都曾有過的感受:
「你必須瘦,又不能太瘦,你不能說自己想瘦,你得說,你是為了健康,所以不得不逼著自己瘦。
你要有錢,但不能張口要錢,否則就是俗。你要往上爬,但不能靠手腕,要有領導力,但不能壓制別人的想法。
你必須喜歡當媽媽,但不能整天把孩子掛在嘴上。你要有自己的事業,但同時,你得把身邊的人照顧的無微不至。
你要為男人而美,但不能過度,讓男人有非份之想,或者讓女人有危機感,因為想要融入女人圈,就不能過於突出。
你永遠不能變老,永遠不能失態,永遠不能炫耀,永遠不能自私,永遠不能消沉,不能失敗,不能膽怯,永遠不能離經叛道。這太困難了,處處都是矛盾,而且絕對不會有人獎勵你或感謝你。」
電影結尾,美泰兒公司裡幫助過芭比的老婆婆現身,說明自己就是芭比的設計者,隨後牽著她的手,抵達了一個鴉雀無聲的空間。
芭比問設計者:我想成為一個人,你同意嗎?
老太太笑著說,不需要她同意,只要芭比自己想要就好了,並且提及芭比的名字就是來自她的女兒芭芭拉。
最後,芭比選擇來到了真實世界,穿著平底鞋進到了建築物內,向服務人員表明自己的名字是芭芭拉,想要看婦產科,電影在此畫下句點。
看完這幕的我,想起了沙特。
沙特舉了裁紙刀為例,裁紙刀在被工匠製造出來之前,心中早已存在大概的模樣,是能依循固定方式製造的物件,而且功用也非常明顯,就是拿來剪裁紙張,於是我們就可以說,裁紙刀的本質先於存在。
同樣的,對芭比而言,設計者便是工匠的角色,而自己在被製造出來以前,早就被設計好成為人類小孩的玩具。
身為無神論存在主義者的沙特認為,人類不像裁紙刀,沒有上帝擔任工匠的角色,在存在之前賦予理性的本質,所以他主張人類是「存在先於本質」。
存在先於本質的意思是,首先要有人,而人就是人,這不只在說他是自己認為的那樣,而且也是他願意成為的那樣,是他從不存在到存在(從無到有)之後願意成為的那樣,人除了自己認為的那樣之外,什麼也不是,所以「人性」是沒有的,這就是存在主義的第一原則。
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談得上別的一切以前,首先是一個把自己推向未來的東西,並且感覺到自己在這樣做,在把自己投向未來之前,什麼都不存在,人只有在企圖成為什麼的時候才取得存在。
不過,如果存在真的先於本質的話,人就要對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負責,而且這裡的負責是對所有人類負責。
為什麼呢?因為人在這一個形象或那一個形象為自己作出抉擇的同時,他也肯定了所選擇形象的價值,我們不能選擇更壞的,我們選擇的總是更好的,而如果不是對大家都是更好的,那什麼才是呢?每個人都在創造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形象,在模籌自己時,也模籌了人。
這也是為什麼老太太在告訴芭比一旦離開芭比樂園,便要開始承擔。
沙特坦承,人是焦慮的,一但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為自己的將來作抉擇,也是為全人類作出抉擇,在這樣的狀況下,是無法擺脫那整個的和重大的責任感的,而且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我有資格根據自己的選擇,把我關於人的概念強加於人類,如果我認為一個行動是好的,只有我能說它是好的不是壞的。
所以,任何人都應該自問:難道我真的有這樣的資格嗎?使我的所作所為成為人類的表率?如果有人不這樣問,他就是在掩飾自己的焦慮。
不過,這種很單純的焦慮,正是行動的條件,這個行動預先設定了很多種可能性,而在選擇其中之一時,人是自由的。人類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並且理解到什麼都不能使他掙脫自己。
導演在《今日美國》的專訪中解釋她為何想這樣收尾:
「當我還是個十幾歲青少女的時候,我記得我對於自己的發育、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尷尬,那份羞恥我甚至難以言喻,我感覺一切都得隱藏起來。
而當我看到瑪格羅比飾演的芭比臉上掛著大大的純真笑容,並帶著滿滿的幸福講出最後她所說的那句話,我就心想:如果我能給女孩子一種『芭比也會碰到跟我一樣的狀況耶』的感覺 — 那會多麼有趣又感人。」
當初,當芭比被設計者創造出來,是作為人類的玩具。不過,藉由電影的詮釋,雖然芭比生而為娃娃,但她也可以離開芭比樂園,承擔存在焦慮,選擇走入婦產科,成為一位自由的芭芭拉。
芭芭拉不像芭比那樣完美。這是人的宿命,自虛無中來,往虛無中去。在開端與虛無的終結之間,才有了生命與時間的概念。
海德格說,向死而生。
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終有一天,芭芭拉會變老、會生病、會死亡,但沒關係。
在長椅上,芭比對著老婦人溫柔的說:「妳好美」,老婦人自信的回應:「我知道」。
芭芭拉和我們都會慢慢變老,但沒關係,因為我們都知道,存在本身,就是很美麗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