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下文簡稱《天下體系》)一書於 2005 年 4 月出版,趙氏宣稱:現今的政治理論基於主權國家,由此構成國際關係。然而,國家終究是國家,由國家與國家間所形成的全球政治,仍然侷限於國家的眼光,實際上未及「全球」。趙氏認為,現代政治因而從來不存在一個「全球」等級的政治領域,而這一點,在時代將每一個區域都急速捲入全球化的現代世界,政治理論的困難更顯得凸出。原因在於:西方主流現代政治理論從未以「全球」為對象,屬於全球化時代的政治問題,因而從未在以國家為向度的政治下被看見。
據此,趙汀陽認為現代的政治理論需要一個全新的視野,這個視野要能夠直以「全球」為政治對象。那麼,這個全新的視野從哪裡來?趙氏提出了他的中國方案:他指出,解決之道就存在於中國古老的智慧中,也即中國古代的天下觀。他認為,中國古代的天下觀不侷限於國家視角,而能夠越出國家,找到更高於國家的存在,也就是「天下」。基於此,趙氏設想「一個」單一政治權力所構成的「世界政府」,其以「一個」世界作為政治治理的對象。
借中國古代的天下觀來做現代政治學論述,趙汀陽並非第一個。但自 2005 年趙氏出版了《天下體系》以來,趙氏在書中凸出中國本位、對現代西方普世價值加以批判,再加上中國崛起、中國威脅在世界上愈來愈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成為其著作鮮明的特色。無獨有偶,2005 年這一年中國公布了《反分裂法》,並且將澳洲設定為中國大周邊的首要目標,試圖從政治、經濟、文化上全面影響澳洲。這種種因素,使得《天下體系》甫出版即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許多學者業已指出趙氏的天下觀其理論上顯而易見的內在困難,更不說其對中國經典片面的挪用與誤讀;只是,考慮到趙氏的天下體系與中共官方意識形態間的緊密聯繫,我們認為:此刻當中國在對內方面,極欲藉由新疆的「再教育營」,或是即將普遍化的「社會信用評比制度」,以數位極權主義來增強對人民的控制;而對外方面,則透過「一帶一路」、「亞洲投資銀行」,以及主導各式國際組織,在「全球」擴張其政治經濟影響力的同時,不能不指出這種結合官方意識形態的天下觀荒謬之所在。它不是一種包容平等、充滿關懷的民胞物與,而是對內控制、對外擴張的中國民族主義之延伸。
事實上,言「天下」前應先言明「天」之意義何在,因為「天下」是從「天之下」而言的。然而,趙氏並未對「天」之內容做清楚的論述。就此而言,「天下」體系無異於失去了「天」的理論脈絡及其基礎。
其次,「天下」即「天下」,「世界」即「世界」。後者為漢譯佛經用詞,涉及印度佛教之宇宙觀。前者若從經典的意義言,隨言說脈絡之不同,或意指人類,或意指人民。不論何者,「天下」的觀念,始終不脫人性這一向度,此與隨漢譯佛經而來的「世界」所指涉的宇宙,始終相差很遠。雖然趙氏的著作一開始即言明了是對古代經典的現代政治哲學之理論建構,因而未對這一背景有所交代,但反過來說,若趙氏不斷重申此一理論建構是基於中國古代智慧,那麼刪去了人性論的天下能否仍為天下?這一點不無疑問。
撇開這些問題,趙汀陽的天下體系內容為何?
趙汀陽從三個方面對「天下」加以定義:
一、相當於全人類所居住的整片大地;
二、相當於一切人民之「民心」;
三、相當於四海一家所構成的「世界政府」。
這世界政府,同時具有倫理意義與政治制度的意義。這三點,其重要性不只在於定義,更在於意向,也就是說,這三個定義,皆以全球範圍為對象,基於中國特色而提出的。換言之,趙氏意在以此中國特色的治理觀取代現今以西方為主流的國際關係學說。
那麼,其中國特色何在?
在前述的三點定義中,第一點援用了中國古代典籍中「天地人」三才的觀點,以三才觀論述現代「世界」、突出人類性,以對比趙氏在《天下體系》中多所批駁的基督宗教神學政治觀。趙氏所強調、推廣的中國文化特色,於此是明顯可見的。
而在第二點中,趙氏援引「民心」,認為民心才是政治治理的對象。相反,他認為現代民主所訴求的「民意」,往往易被操作 —— 例如被政黨、媒體所操作與形塑。相比之下,「民心」代表著人民原本自己的樣貌、不被現實世界所牽引,直就是「天下為公」本身。趙汀陽由此結論:「民心」是比「民意」及其據以建立的「民主」更加根本、更加深入政治的。
真的如此嗎?
事實上,民心與民意在中國古代思想中是並存的,只是面向不同:心是從人之內在性的角度說的,並且強調良知良能與道德品質的提升。另一方面,中國古代也並非不重視民意,例如《論語》就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民意在此是反映為政者有道還是無道的重要指標,因而亦開拓了一種自下而上的、透過民意而參與政治的可能性。再者,民心指向「天下為公」,則預設了民心應該具有良知之自覺性、反思性,甚至是一種普世性公義存在,但是這樣的民心在哪裡呢?而如果預設了普世性公義,就不應該根據是否具有中國特色而有所差別。
至於第三點的「世界制度」或「世界政府」,為趙氏的《天下體系》全書論述主軸,亦我們本文想要討論的主題。簡單來說,現代的政治制度基於主權國家,並以主權國家之利益為目的,國際關係亦由此形成。然而,一來,以主權國家之利益為目的時,同時也就忽略了其他國家的利益;二來,以存在等級來說,終究還缺乏一個比國家更高等級的存在,亦即天下,也就是今天我們所慣稱的世界。
這世界是一個廣大無垠的存在,趙汀陽由此推導出世界政府的第一原則:「無外」。什麼是無外原則?它是如何推衍出來的?
趙氏所設想這一制度性的「世界政府」,與之相應的政治哲學原則,趙氏將它稱之為「無外原則」。依照趙氏的說法:由於未有比「天」更大、外在於「天」的存在,因而,與之相匹的,「天下」也就應當同樣是「無外的」。也就是說,作為政治原則,「世界政府」在政治治理上也就應當「無外」,換言之,其治理應當涵蓋一切存在。這樣的政治治理是無所不包的。因而,我們也就很容易明白:「無外」從治理對象之涵蓋一切存在來說,其另一面未說出的,正是惠施所說的「至大無外」。不過惠施所說的是邏輯概念,但當無外被挪用到政治上全球一體之治理時,將導致一種擴張主義的危險:是否為了達成「無外」,所以要「至大」?要擴張到最大,以至於「至大」才能「無外」?
這樣的「無外」,它的內容會是什麼樣子?這在本書的導論中清楚可見。在導論中,趙氏為他的「天下體系」開出的思想基調是這樣的:「中國問題開始重新成為世界問題。」也就是說,不論「世界政府」及其「無外」原則如何,其根本的出發點與思考框架,乃是基於「中國文化在世界中之優位」,其意圖明顯與中國共產黨提出的「中國智慧」、「中國方案」一模一樣。何以故?
在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稱:「中國將繼續發揮負責任大國作用,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不斷貢獻中國智慧和力量。」 另一個例子,中共中央宣傳部《學習強國》網站在推薦「人類命運共同體」時,也不斷強調這一「中國本位」,說:「睿智運用『中國智慧』、合理提出『中國方案』、正確使用『中國力量』」;趙氏的天下體系與之說辭一致:「要對世界負責任,就不能對世界無話可說」、 「對於世界來說,中國所能夠貢獻的積極意義是成為一個新型大國,一個對世界負責任的大國」、 「對世界負責任,而不是僅僅對自己的國家負責任,這在理論上是一個中國哲學視界,在實踐上則是全新的可能性,即以『天下』作為關於政治/經濟利益的優先分析單位」。
立足中國,影響力涵括全球,二者的中國特色不很相像?
趙氏稱天下制度的唯一先驗原則是「無外」。然而,其理論上的困難以及危險,也正在於「無外」。怎麼說呢?
首先,趙汀陽的所謂「無外」,不單指涉公共事務的領域,亦包括了「思想無外」。換言之,思想不再有自身之獨立性,亦不再有真理自身之獨立性。思想不再思想自身,這意味著思想缺乏反思性,而只有單一向度。另方面,在政治實踐上,我們可以聯想到的是目前中共官方在中國所主導的單一意識形態。因此,思想亦在「天下無外」中喪失自己的真實品格了。作為「無外」的「世界政府」,可以想見它對民主、對思想的傷害會到什麼地步去。
其次,「無外」所設想的原則及其政治制度有兩個特色,一是如前所述「天下無外」,二是自上而下的政治制度。趙氏稱這一制度其「治理次序是自上而下的」,並基於這由上而下之治理層次,始保證了政治層次的唯一秩序。換言之,「無外」所表現出的獨一性,加上由上而下、全面涵蓋的政治治理,正是這樣的形式,給予政治專制獨裁暴力最有力的理論基礎,亦與民主自下而上、以人民為主體與目的的普世價值背道而馳。
最後,無外原則與世界政府並非如趙氏所說的那樣不再存有邊界。無外看似取消邊界,卻也將一切存在都放置在「無外」的邊界之中,創造了一個無所不包的邊界,就如同趙氏所說的:「再也沒有能夠逍遙『在外』的存在。」這樣籠罩一切的新邊界,難道不是一種更大的危險?如果以之來推動這全球一體無外的政治治理,其對現有主權國家邊界的取消,正能夠說明中國如何透過資本的全球擴張,並在現有的主權國家中發揮影響力,從而創造出一個臣服於中國朝貢體制下的無外邊界。
「政者正也」,政治直是對著人之自覺性而有。而在「政」之外,也並非一切泛政治地「無外」,否則,「微子去之」作為經義如何可能?古詩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又如何可能?可見,趙氏所謂的中國智慧,實是一個被綁架而片面的中國智慧,更多的仍是中共的官方意識形態。「天下體系」作為中國所極力輸出的政治思想,用「無外」的形上學語言所包裝的,其內裡則以暴力為實。當天下觀不是提供一個更普世意義,而是結合官方意識形態時,就成為一種取消個人自由、對內全面控制,並以「天下無外」實行對外擴張的中國特色之全球治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