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韓國可以台灣不行?」
「中國做出《流浪地球》了,台灣呢?」
「台灣市場就是太小,所以做文創沒有未來。」
自從上次從車友角度切入社會暗面還有人性陰影,以上下兩集收穫合計 1,500 萬點閱的《山道猴子的一生》後,資深車友兼動畫作者 Eric Duan 在一年後再度推出作品,而且是不再切分成上下兩集的新作品,可惜先是民眾黨帳務問題連環爆加上內部狗咬狗的操作讓一齣齣八點檔連夜上映,接著又是中國國家機器動得很厲害大力宣傳的《黑神話:悟空》佔據輿論熱潮,但即便是在這樣的大亂鬥背景下,Eric Duan 新作《媽媽得了癌症》卻仍然在十二天內獲得破百萬流量,且有近四千條留言。
有的分享自身經驗,有的感謝作者說出他們的困境與情感,可見其共鳴的力量有多強大。也說明除了癌症是當代台灣人的共同課題外,其衍生經驗更是一塊值得談論與再現的題材,特別是親人不幸罹癌時的連鎖反應,往往是非當事人難以體會的。
因此,就讓我們暫時忽略那外頭的自業自得與敲鑼打鼓,一起簡單的來看看本片的魅力之處,並挖掘看看其帶給我們的啟發。因為,儘管我們都希望文化能夠大放異彩,但文化經營之路,以及從無到有,從有到好,文化豐美所需的種種條件之養成,絕非像放煙火一樣過眼即逝。
首先,作為一部只在網路上發佈,深受 Youtube、Google 甚至 Meta 等各種演算法主宰的作品,《媽媽得了癌症》這部作品並沒有延續令 Eric Duan 爆紅的《山道猴子的一生》而命名成《xx猴子的一生》,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們都知道演算法具有「大者恆大」的性質,隨意搜尋 Youtube,你就可以看到比如《理工猴子的一生》、《多啦猴子的一生》、《一番賞猴子的一生》、《保全猴子的一生》、《公職猴子的一生》等等「猴子」的模仿作品,這些作品品質不一,但觀看數以五十萬為極限,相比《山道猴子的一生》的千萬流量,以及《媽媽得了癌症》目前積累的百萬流量,顯然品質才是影片流量的極限。無論這些作品內容是什麼,「xx猴子的一生」這個片名都框限了劇情的預期,使其遊走在嘲弄與悲劇間。
Eric Duan 一年後推出的全新作品《媽媽得了癌症》從片名就別出心裁,並沒有言明是誰的媽媽得了癌症,可能是你媽、我媽或者其他人的媽媽。僅僅是一行簡單文字,就表明了風格將與《山道猴子的一生》不同,不是半嘲弄半同情的的描繪特定族群特定角色的困境,而僅僅是一種平靜卻又帶著力道的宣告,就像接到類似噩耗的我們,放下電話後會轉述給家人時的句子一樣。
跟一些拙劣的影視展演不同,有時候巨大的震驚與悲傷就是會展現的如此平靜。
搜尋留言,可以看見置頂的網友 chuckandbox 感謝 Eric Duan 有好好處理他託付的故事,這是在作品推出約一週後出現的留言,也進一步解釋了 Eric Duan 在題材處理上的手法差異。
《媽媽得了癌症》講述的故事是關於一個有工作、有女友、有「兄弟」的男人,在媽媽得了癌症之後,跟姊姊還有父親必須一同負擔起母親的照護還有花費。兩年的過程裡,除了本職之外,他還必須兼任家教,殘存的零碎時間則幾乎什麼都無法做。這導致他的朋友與女友先後與他疏遠,病情越加惡劣的母親,則沉迷上偽科學生醫產品及民俗宗教儀式,使得家庭經濟雪上加霜,也讓主角對母親產生強烈不滿。
他已經陷入了一個痛苦的悖論窘境,不願意見到母親死去,因為這是他還有父親與姊姊持續避免的,而他已經為此犧牲了太多,但所有證據都越來越表明母親無緣康復,而只能延長治療的時間,而延長治療的時間的每分每秒,都會化成重擔在他身上。
沉沒成本與日俱增,而他的精神也瀕臨極限。
這個故事本身並不是一個好萊塢式的故事,它不戲劇化,也沒有希望,與其說是一個透過痛苦而換來的成長故事,不如說是一種過於寫實的社會切片。是一種侯孝賢式的冷靜凝視,也是楊德昌式的人性解剖,即便攝影機在《媽媽得了癌症》這部動畫作品並不以實體存在,卻仍然以概念的形式運作著。或許是歪打正著,或許是別有用心,缺乏走位的角色被景框框限在畫面之中,產生了強烈的定鏡效果,而以口語而非文藝腔寫成的獨白與那低鳴迴盪的背景音樂,讓觀眾逐步進入這難以遁逃的痛苦螺旋,螺旋的底部不是出口,而是命中注定的結局,而過程乃是逐步加上的凌遲。
職場、家庭、女友、朋友、醫院,甚至敘事者自身,在這整個過程中,到底是哪個問題出錯了呢?有別於性格決定命運的《山道猴子的一生》,Eric Duan 以立體的描繪,展現這個痛苦螺旋中的各方如何追加敘事者痛苦,因為缺席失去升遷機會加上 ESG 帶來追加業務、有家庭要照顧而需要弟弟幫忙多輪班的姊姊、除了房子之外存款不足並放任母親亂花錢的父親、逐漸陷入偽科學產品還有民俗學與知名中醫高額消費的癌末母親、認為男主只顧家人犧牲自己的女友、知道男主沒空仍然有意無意疏遠他的朋友、看起來隨時會暴斃的主治醫生,以及隨著壓力越來越大,髒話與咒罵越來越難以抑制的男主自身。
促使一切惡果發生的乃是母親的癌症,但得到大腸癌這件事情,卻非母親個人意志而能決定。根據科學研究指出,有些癌症與基因息息相關,其中就包含了大腸癌,若父母有此種癌症,子女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也會發病,更可怕的是即便子女僥倖沒有,但子女的後代也可能有隔代遺傳。
Eric Duan 的才華是什麼呢?從效果上來看,他所製作的作品具有勝過多數 Youtube 影片的特質,那就是能讓人從頭看完的強烈沉浸感,這是一部七十多分鐘的影片,但在許多人難以走進電影院,甚至在串流看不完一部電影的當代,卻有許多人能完整看完本片後,為之共鳴與感動。
這麼講許多人會不滿,但毫無疑問的,這是一部電影,一部在 Youtube 上放映的電影。
很多人喜歡說:「這部電影沒有『電影感』。」
但什麼是電影感呢?寫好劇本,找好演員、打好光、拿好攝影機、做好場面調度、剪接好、後製調好顏色,就是所謂的電影感嗎?
當我們討論電影感,似乎,電影感是一個浮動但存在的概念,多數狀況下,它是一種稱讚,「人生像是電影」、「這遊戲過場動畫像是電影」、「你的文字讀起來像電影」……無論說話者心裡對電影的想法為何,但大多時候電影是「質感」的代名詞,一部好電影在一般情況下會被期待有面面俱到的品質,可是到底有哪些「面」呢?作為一門註定不純的藝術,如同法國哲學家巴迪歐在那著名的《電影作為絕對不純的藝術》所言:
……為了寫一首詩,你需要筆和紙。你可能還需要一部世界詩歌史。但這部詩歌史是潛在的,它沒有實際的物質呈現。為了畫一幅畫,你需要從無有開始,從一個平面開始,以及整個造型藝術的歷史作為基本的潛在存在……但是開始拍攝一部電影卻完全不同。運動–影像或時間–影像的生產條件在於一種非常獨特的物質組合。你需要技術資源,你還需要動員其它非常複雜的材料,這些材料彼此之間是異質的。例如你需要地點,自然景或人工佈景,你需要空間,你需要文字、劇本和對話,一些抽象觀念,你還需要身體,有些演員,你還需要化學和剪接設備。因而你需要控制所有的設備和所有的物質材料,使這些資源或多或少記錄在影像中。這很正常,但對我來說至關重要。電影是一種絕對不純的藝術,從它開始構思起就是如此,因為使電影成為可能的條件系統是一個不純粹的物質系統。
進一步來說,沒有真人而只有在虛擬空間的虛擬攝影機拍攝的影片就不是電影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就沒有機造電影(Machinima)了。在機造電影裡,萬物皆虛,透過不同遊戲引擎,透過不同的遊戲世界,透過不同的遊戲角色,機造電影導演們以既有元素為基底,打建自己的故事,以《返校》爆紅,並在今年交出《鬼才之道》的徐漢強,先前也是 AFK Pl@yers 這個 Youtube 團隊的一份子,他們的團隊既藉由昔日遊戲霸主暴雪旗下的《魔獸世界》、《星海爭霸》、《爐石戰記》等多款經典線上遊戲練習說生活故事的本事,也說明了這些遊戲如何早已成為上個年輕世代的生活,作為一個在網路時代成長出的創作者,他早已提醒我們在這個數位時代,我們必須用更開闊的視野看待電影,因為電影這個「不純的藝術」也早就隨時代持續向前改變,從類比走向數位,從物理現實來到虛擬現實,這並不代表後者將否定前者,相反地,一切都會被吸納進電影裡,正如《鬼才之道》追憶電視也追憶網遊時代甚至寫入當代網路史那樣。
回到《媽媽得了癌症》,這部電影很好的發揮了「少即是多」的特長,幾個固定的場景,幾個偶爾出現的換裝、幾個重複的嘴部運動,還有 AI 配音的固定語速,都跟背景迴盪的配樂一樣,讓觀眾更容易進入其中,而不需跨越巨大的認知門檻。畢竟,誰沒有罹患癌症的親友?誰沒有親友去買過偽科學產品或者花錢在民俗?誰沒有在工作上因故無法升遷還要做不屬於自己的工作?誰不是出社會後發現要跟朋友約越來越困難?誰沒有一個希望對方把自己放在眼裡的伴侶?誰沒有父母上年紀後必須彼此協商照顧時間的兄弟姊妹?誰沒有必須看著另一半離開人世的父母?
大家都在台灣社會,這麼多狀況,你總是會中一個。
簡單的形式,身邊會有的故事,讓這部片在靜態時候不會讓觀眾覺得無聊,反而是一直蓄積觀眾的情緒,切換中景與特寫、鏡頭拉近、角色動作等等電影技巧,Eric Duan 不是不會,而只是他選擇用微小的動作去造成重大的效果,比如男主角後半段接到女主分手訊息時,除了左上角巨大帶有壓迫感的訊息欄這種從《山道猴子的一生》就有的構圖外,當總算因為父親賣掉房子而能再次自由活動而興奮的他,被女友告知心境轉變以及想分手的意圖時,他的嘴角由上揚變成往下,這不是費功之筆,卻是巧勁之力。
後面就更多更明顯了,當本片開始進入衝突,諸如後半段主角發現媽媽花大錢在宗教與補品上,而在與父親還有姐姐的餐桌上失控大罵,表情跟動作之豐富,都超出了先前每一段情節的密度。
而到後面一切結束後,主角看著手機上女友與朋友的近況,那個俯視的表情,更是無言勝有言,以不變勝萬變。
如果本片其他地方都有同樣密度的動態,以及去追尋如一般電影的各種立體角度與繁複剪接,或許效果就不會這麼明顯了吧?你能夠想像克里斯馬克《堤》全程都是動態影像而非原本的以靜態照片堆疊而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女主角的睜眼就不會如此名留影史了,為了營造那一眼,克里斯馬克增加了靜態照片的頻率,讓我們偷窺她的睡眠,隨著似鳥叫聲的配樂越來越強,女人的睜眼突然恢復成一般動態影像,並看向偷窺她睡姿的我們微笑。
這樣的一瞬間靠的是對形式的自覺與自制。
在吉卜力作品《來自紅花坂》的幕後記錄片《父與子的 300 日戰争》裡,乍看瞧不起兒子宮崎吾郎的宮崎駿,替兒子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幫無法替女主定調確立活潑個性的吾郎,畫了一張圖。在那張圖裡,女主不急不徐跨步前行,吾郎畫不出這一個畫面嗎?不見得,但是這確實是他一開始沒想到的一個「少即是多」的方法。
而創作就是這麼一回事,有的時候不是比堆的料多費的功高,而是在於那去蕪存菁的一瞬,為了要達到那一瞬,必須有某種天份或者經驗,前者非人力可求,後者則需多多嘗試。
我們的產業環境有提供創作者這樣的機會嗎?
在二戰時,日本為了證明自己的國力強盛,建造了大和號、武藏號、信濃號等著名巨大船艦,你只需要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些戰艦宛如海上群山的震懾性,這是因為當年黑船事件的恐懼,同時也是當時他們軍官深信不疑的傳統戰法,因為政策過晚發展海軍的日本,在黑船事件後,日本逐步現代化的過程裡,大力發展海軍,甚至在海上打倒長期被認為是強敵的清朝海軍,這讓他們堅信不疑,等到日本擺脫 1922 年華盛頓海軍條約時,他們認為唯有大量製造船艦並把船造的更大才能確保海上的主導權。
然而正是這樣過度傾斜的政策,最終導致了日本戰時的資源分配跟不上時局變化,1944 年雷伊泰灣海戰,以航空母艦為主的美軍利用飛機進行神出鬼沒來回迅速的攻勢,讓行動緩慢的戰艦突然成為昂貴的活靶,而先前過度偏廢空軍的日軍,也因此在品質上不如趁著華盛頓海軍條約轉型的美軍,並在這次戰敗裡吐回南方作戰取得的控制權,種下了太平洋戰爭的敗因。
但這跟文創產業有何關連呢?
每每有影響世界的他國現象級作品出現時,台灣人就會陷入集體焦慮,而相關的文化討論也時常淪於中國「統戰」為名的台灣框架下,在許多親中媒體的宣傳上,經常走向「必須更側重中國文化才有資金與市場」的結論。
這個時候,台灣人主體性一邊因文創產業比較的需求而被召喚,諸如各種台灣與各國的比較,另一方面這種召喚的目的卻經常不是為了建設性與開放性的討論,而是為了打擊台灣人的主體性,讓台灣重新回到馬英九時代的大屋簷一中框架下,在虛幻的九二共識裡自以為有獨立性,並持續送出人才到中國,提供他們各種技術支援並扶植他們產業。
從全球化下人才資金自由流動觀點來看這沒什麼問題,正如台灣人才也會到歐美日韓去,而如果中國的改革開放逐步走向台灣當初的解嚴到自由化,或許這也不會成問題。
然而歷經這麼多年,事實證明,中國產業越發達,對台灣的打壓就只是越高而已,經濟開放與技術交流並沒有促使這個國家更自由。
不過,光靠台灣人真的做不到大成本大製作而且具有國際性與時代價值的作品嗎?
或許曾有個時間這是可以的,那是魏德聖海角七號(2008)、賽德克巴萊(2011)的年代,那個時候台灣也像中國一樣可以「集中力量幹大事」,上看七億的預算是影史等級,大量的資源與人力都集中在魏德聖的手中,只求成就賽德克巴萊的傳奇,從魏德聖的角度而言,這是一個他著迷以久的台灣土地上的重要故事,在這個故事裡面,有漢人、有原住民、有日本人,而同族人間的差異以及一種社會生態學般的視野,都讓我們看出他的野心。
但是我們要問一個問題,當魏德聖高成本並希望藉由大成本大規模的作品,提高台灣電影工業的技術品質以及留住相關人才時,台灣人準備好動用所有量能在一年一部電影的孤注一擲上了嗎?
從今年魏德聖與郭台強的官司結果還有各種負面輿論反應來看,如果有人還想走魏德聖這條路,只怕是腦袋被驢踢過。
那麼台灣的文創產業是否就沒有希望了呢?其實,像是《媽媽得了癌症》這部作品就提醒了我們年輕世代的小而美的力量,這不只是從生理年齡而論,而是說不同的觀念與創作方法。
上世紀 60 年代開始全世界掀起所謂新浪潮電影運動,年輕人們承先啟後的拿起比起過去更便宜的攝影設備,以新信念結合拍攝方法的轉向,挑戰過去的「法國品質電影」(La qualité française),而其中世界級的創作者比如高達持續逼問「何謂電影?」千囍年後,這種浪潮在網路世代先是由前所未有的大平台 YOUTUBE 再度展現,接著是人手一手機的時代讓拍攝影片越來越容易,很明顯技術與器材的新提昇與輕量化,讓創作的門檻持續降低。
而台灣真的需要的,乃是去更系統化的運用百花齊放的網路創作者能量,這不只是文創產業的角度,更涉及認知作戰上國防戰略的問題,畢竟從中華民國到中華民國在台灣,再從中華民國在台灣變成中華民國台灣,當「中華民國台灣」因為國際局勢逐漸要變成「台灣」時,必然會受到中國更強烈的反撲,而這種反撲實際上是一種重度精障的幻肢妄想,台灣,從來沒有一天受當今的中國,即中華人民共和國統治,但他們卻如此堅信甚至不惜動用武力。
事實是,台灣不需要再偽裝中國,我們有的是大海而非大陸,我們需要的作者,乃是那些能夠正視台灣的作者,他們或者出生於台灣,或者定居於台灣,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認同他們眼前的台灣,他們能夠看見眼前的社會,能夠創造出令台灣人有所共鳴的作品,這些是最重要的。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怎麼栽就怎麼獲」這類寫在國小走廊的標語許多台灣人應該都在各種地方看過,但卻很少實踐在評斷事物的準則裡,我們應該明白,民間沒有如德間康快那樣的企業家,自然就沒有德間書店,沒有吉卜力,而只有在東映打一輩子工的宮崎駿,如果政府沒有如法國政府那樣的文化驕傲感,自然就沒有電影中心,沒有新浪潮,而只有不知道會在某個戰場作戰的克里斯馬克。
當台灣真正成為台灣人的台灣,當台灣的創作者不以民主中國、小中華等等虛偽身分自居,我們自然能夠期待一個全新的局面以及文化上的花團井簇,那不是一種品種的花卉的獨大,而是各種互利共生的花朵在一個名為台灣的生態系的盛放,我們不排斥外來種,但若外來種意圖破壞台灣生態系。
那我們就必須有摘除他們的決心。
摘除腫瘤的手術不見得會成功,但不去對抗則一定會失敗,台灣人必須相信,時間是我們的盟友,自由是我們的血液,而腳下的土地是我們的起點,如此創作之花才能夠扎根而不致於成為如新政治般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