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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洗腦」統治了我們》看狂熱韓粉父母的構成

「那天看電視的開票動態時,我心裡感覺是很複雜的,因為我想起我媽。而我媽在上個月過世了。

在 318 反服貿那年,我去了立法院。在立法院外深夜的馬路上,我手機收到老媽的簡訊:『你還在外面瘋就不要回來了。』於是天亮前我回家了,我把東西打包,全塞進以前登山的背包,不再回家。

讓我回家也是因為簡訊收到老媽得癌症末期的通知。即使她後來說要去參加韓粉的集會,我們也只說人太多你又很虛弱,到時候昏倒了怎麼辦?代價是我們幫她加入韓國瑜後援會,然後她的 Line 又加進很多群組。當時我們家都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這是政治自由,至少這些地方可以讓她一吐怨氣。

只是我錯了,從那之後,我媽變的更加狂熱,也更加仇恨。

以我爸媽的例子,我只能說,政治狂熱跟被假新聞誤導是難免的,只是有些人是可以講道理的。有些人則是不行,特別是以仇恨來驅動他們政治參與的人。

我媽就是這樣的人,在最後的半年,我真的非常痛恨韓國瑜這個人。因為不論是在螢幕,還是在某些路過的集會,我只看到一群群跟我媽一樣仇恨的人,也許是因為退休金被砍,或是認為民進黨讓他賺不到錢、或做小生意生意不穩,把個人人生的不滿,像怒火一樣發洩在遊行上,在『菜陰魂』身上。

在選前最後一個月,我媽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隨便出門,有時候擴散的地方會突然痛起來會讓她痛到不能走。但即使如此她也是深愛韓國瑜,希望去高雄挺韓國瑜。但這樣用生命的愛韓國瑜卻是建立在憎惡之上,她會對任何擋在她面前的人痛罵他是 1450、是民進黨走狗、是賣國賊。但你知道你放他出去很危險,可能過馬路就會痛倒的那種。

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就跟我媽憎惡民進黨一樣,我打自內心痛恨韓國瑜這個人,這個東西。你看螢幕上有多少韓國瑜的支持者,就會有多少被宛如被邪教撕裂的家庭。那是我某天中午在店家看新聞,看著螢幕上一群群在高雄穿著中華民國國旗、唱軍歌的韓粉時,我所看到的樣子。也許這不是真的,也許也真的有全家都快樂支持韓國瑜的家庭,但我知道只要裡面其中有一個不是,那他就會面臨跟我差不多的家庭衝突。

我盯著螢幕好一陣子,直到意識到其他人不尋常的眼光,我才注意到我眼淚流了出來。在那天下午,我收到我爸傳來的我媽病危通知。」

── #韓粉父母無助會1573

在《當「洗腦」統治了我們:思想控制的技術》一書中,精神科醫師岡田尊司描述了具有領袖魅力的人如何「控制」其他人。他在書中舉例的大多是曾經信徒多達一萬人以上的奧姆真理教教主,但也寫道:「政治人物也適用這樣的道理。」

粉絲頁「韓粉父母無助會」從 2020 年總統大選前就接受使用者的匿名投稿,讓與家中父母政治立場不同的年輕人有個抒發跟尋找安慰的空間。雖說是年輕人,但仔細閱讀會發現投書者年齡層從 20 歲到 40 多歲都有,許多人甚至都已經有自己的下一代,卻仍逃不過父母的情緒勒索。

《當「洗腦」統治了我們:思想控制的技術》一書。
圖/遠流出版公司

子女不管到了幾歲都是爸媽眼裡的孩子,有些評論者並沒有仔細閱讀「韓粉父母無助會」的眾多貼文,而以為這只是一群「不能自立的年輕人」與「厭倦子女啃老的父母」彼此對立,因此率爾說出「本來靠家裡養的人、想繼承遺產的人就得聽父母的話」,這種觀察絕對是不正確的。

韓粉父母無助會的成員中有許多人都早已離家自立,甚至很多還有回過頭來奉養父母。裡頭亦不乏是抱怨男友、丈夫、親戚的離譜行徑的人,顯示這個議題並不完全只有「世代對立」。而那些比較被關注、被趕出家門、止付學費的大學生,也並不是「不能自立」,而是「還沒自立」。具有情緒勒索習慣的父母,進一步加強控制的手段就是經濟勒索,他們平常並不鼓勵子女打工自立,但是遇到意見不同時,則透過拒絕支付子女的生活費來確立他們的權威地位。在這種狀況之下,子女的不能/尚未自立不是世代衝突的原因,而是威權家庭掌控子女的結果。

在閱讀《當「洗腦」統治了我們:思想控制的技術》時,我發現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首先,這本書的原名為「精神控制」,語氣並沒有「洗腦」這麼強烈跟負面。人與人之間有強勢弱勢的差異,只要有人際關係就有「精神控制」的餘地。這是首先我們必須理解的前提。此外,這篇文章並不是針對韓國瑜支持者而來,只是筆者經歷多次總統大選,從未看到過像是「韓粉父母無助會」那樣大規模浮上檯面的子女「受害」災情,對於這個貌似「世代分裂」的現象感到相當好奇。因此試圖以「精神控制」分析此一現象與背後可能的原因。

「韓粉父母無助會」中時常見到一種論述,就是「父母好像入了邪教一樣!」「我恨韓國瑜!把我正常的媽媽/爸爸還來!」一位約莫快三十歲的女性痛心描述她年邁七十的小學退休教師父親,說那個過去值得尊敬的爸爸已經不見了:

「年改陳抗的期間,他曾做了一個不堪入目的標語牌:蔡英文老巫婆,軍人不玩我,我就玩軍人。一個曾經的老師,竟然到了這個年紀,說出這樣的話,我實在十分失望與難過。那個告訴我做人要正直、不能傷害別人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 #韓粉父母無助會396

這個例子中最可怕的地方其實是在於,根據女兒的翔實描述,這位反年改而支持韓國瑜的父親「根本不缺錢」。但是年改帶來的相對剝奪感卻依然讓父親從原本對政治沒有特別熱衷,甚至從小教導女兒關於二二八的真相,漸漸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鋼鐵韓粉」。只看中天電視台,在 Line 群組狂熱的轉發假消息與仇恨言論,甚至自製仇女標語反對民進黨政府。當女兒提出不同意見的時候,他說出:「你就是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我就是老了,退休金越來越少,子女不可靠,所以恨透民進黨!我現在很窮,他們砍我退休金你沒反對,那你賺錢了,你給我好了。」發文女性說她聽到這些話,與其說是憤怒,更多是傷心。

這位原本正常的爸爸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如果斷定韓粉等於邪教徒,那就是過於簡化事實。但是部分極端狂熱的韓粉與邪教徒確實有相似之處。岡田尊司在書中提到,容易遭到精神控制的人有三種類型:依賴型人格高暗示感應性失衡的自戀心理。依賴型人格指的是優柔寡斷、容易焦慮且非常仰賴其他人的善意跟愛。高暗示感應性則表示對於其他人給予的資訊容易照單全收,其背後成因也與人格特質有關(戲劇型人格、邊緣型人格)。以上這兩種都容易想像,但第三種「失衡的自戀心理」則微妙的與「教主」所需的特質重疊了。

被精神控制者與精神控制他人為樂的人,共享的人格特質就是「自戀」,也就是對於自我的偉大程度有過大的膨脹跟不切實際的期待,當社會並沒有反饋相當的回應時,自戀的情緒就轉變成仇恨。

「自戀」絕對是任何社會意見領袖要有魅力必備的特質,並不一定如同字面上直觀看起來那麼負面。然而如果不僅自戀,還具有「對於操縱他人沒有罪惡感」的馬基維利特質,甚或冷酷無情、反社會的精神病態特質,就可能從魅力領袖搖身一變成為有害社會的邪教教主。

讓人覺得意外的是,瘋狂追隨這類「精神領袖」的人,同樣也可能是基於碰壁的自戀情緒。自戀具有兩種面向,一是「誇大自體」,認為自己像神一樣隨心所欲、不受限制、無所不能,另一種則是「理想化父母」,亦即當發現自己當不了神的時候,就會改為簇擁追隨其他更有權力、「看起來像是神」的自戀者,認為他無所不能,所向無敵。這解釋了何以有不少高知識分子也會加入邪教/擁戴某些令人意外的政治領袖。

中天電視台的政論節目抨擊粉專「韓粉父母無助會」
圖/韓粉父母無助會截圖

岡田尊司認為,精神控制的本質說穿了就是「欺騙」。而在疏離的現代社會,要欺騙感到不安、受過創傷、對現實不滿的人,比想像中容易的多。當我們探討為何生命中重要的人竟棄置親情不顧(譬如對出櫃已三年的兒子謾罵「一定投蔡英文,媽咧死同性戀」),而選擇了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韓國瑜),我們可能落入了一個思考的陷阱裡,我們假設人際關係如果撕裂一定要有重大且深刻的原因,但從「韓粉父母無助會」數千人分享的心路歷程看來,這些家庭經常原本就存在著溝通的問題,亦即這些父母通常本來就是不太願意傾聽子女看法的父母,只是剛好有一個明顯的事件(韓國瑜旋風)激化了彼此的衝突。

在文章一開始引用的韓粉子女故事中,這個家庭原本就存在著嚴重的矛盾:父親是深綠支持者,母親則極度厭惡民進黨。發文者沒有交代為什麼母親如此厭惡父親支持的政黨,可能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原因。故事終結於母親悲劇性的死亡,在大選前夕她因為太晚診斷出來的癌症而過世,但留下的傷痕卻顯然沒有消失。子女看著電視上的韓粉造勢,感覺到深深的傷心、思念、困惑而落淚。

不被父母所愛,甚至被父母所怨恨,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子女被帶到這個世界上是孤獨的,唯一能夠仰賴跟信任的是父母對自己無條件的愛。這些抱怨父母變成韓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其實都是在懷疑同一件事情:「我是不是真的不夠好,爸媽才會選擇韓國瑜而不選擇我?」這種存在與貢獻被質疑的痛苦,其實有可能是雙向的。以韓粉父母的立場,他們或許也認為,子女選擇了蔡英文而沒有選擇他們。但是差別在於,選擇蔡英文的子女通常只是支持自己相信正確的人選,並沒有進一步謾罵、威脅跟勒索政治立場不同的父母。反之卻不然。

對於韓粉父母現象,許多人主張應該去同理父母的處境,更有甚者,有些人認為子女本來就該儘早自立,不應該仰賴父母還跟父母意見不同。然而,就第一個問題來說,有沒有可能,孩子對這些父母來說真的本來就沒有自己的自戀妄想那麼重要?有沒有可能,不管怎麼同理,這樣的父母永遠都不會不帶條件的愛你?第二個問題則是,撇開「嬰兒潮世代」享盡經濟發展紅利,而千禧世代面臨的卻是低薪高房價不談,把子女對父母的「親情需要」簡化成「金錢需要」,好似只要搬出家裡斷絕往來就能停止這些衝突帶來的損害,根本就沒有抓到問題的重點。若是不愛父母的人,根本不會感覺到那麼強烈的痛苦。

「精神控制」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壓迫跟欺騙技術,教主可能對教徒如此,父母當然也可能對子女如此。當子女拒絕來自父母的精神控制時,就會被斷絕「愛」的補給,因為恐懼不被愛,所以子女有時候會勉強說服自己贊成父母的看法。但即使這樣也還嫌不夠,一位韓粉子女寫道,他與單親扶養他長大的母親同住,因為不希望辛苦過來的母親不開心,他主動把印鑑、身分證都交給母親保管。證明自己不會去投票。但開票結果出來之後,他媽媽還是不相信他沒去投票,竟把他房間裡多年的系列周邊商品收藏全部砸爛了。於是他離家出走:

「我不懂到底為什麼要為了一場選舉搞成這樣,為什麼再怎麼證明、發誓也不肯相信相依為命 30 多年的兒子的話,為了孝順忍氣吞聲我到底得到了什麼。

接著我簡單收拾了行李,丟下一句,錢每個月我照給,但從此不用再聯絡了,然後我就離開那個地方了,我媽還在背後大吼大叫要我永遠不要再出現她面前。但我寧願被當成不孝子、寧願被告,我也絕對不會再回去,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說愛我、一心只為我著想的母親,那個人已經瘋了。」

—— #韓粉父母無助會1454
「韓粉父母無助會」粉專

在這個故事中,母親才是退休被子女奉養的那個人,兒子在經濟跟情感上都沒有虧欠她什麼,但她卻依然把自己對選舉結果的怒氣發洩到最愛她的人身上。不禁讓人懷疑,究竟對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婦女來說,遠在天邊的韓國瑜究竟重要性何在?難道不是實際上陪她生活、拿錢奉養她、順從她心意不去投票的兒子更重要嗎?一場選舉何以至此?這些仇恨從何而來?

從許多貼文看起來,這些子女與父母的立場分歧都可以遠溯自反服貿學運期間。經過四年的埋伏醞釀,一口氣浮上檯面。我們當然可以說,世代立場不同,彼此要互相體諒。但事實就是,在台灣的主流文化中,身為子女的政治意見是註定無法跟父母平起平坐的。許多父母並沒有把子女當成對等的個體,而當成自己的意志的延伸,因此當事情不如意時,才會有這麼多醜陋的情況發生。

更多時候,韓粉父母表現出來的行為根本像是刻意虐待,一位友人分享她的親身經歷,在 1124 公投前,她的韓粉母親問她公投票該怎麼投,她當下很開心,以為母親在這麼多年之後終於想聽她的意見,於是詳細講解了一遍。沒想到她的母親馬上回覆:「了解,那我只要跟你投相反就是對的了!」這位友人已經出社會非常多年了,她尚且得不到起碼的尊重,更何況那些還在念書的學生?

理解與體諒,必須發生在平等的個體之間。對於沒有能力在韓國瑜和親生子女之間做出正確抉擇的父母,子女與他們相處每一刻都是受傷。而每當有人出來唱高調說要和解共生時,這些子女只是再一次被貼上「不懂父母心」、「不懂溝通」的標籤。但事實真相真的只是如此單純嗎?那些因為選舉結果不如意而傷害家人的人,宛如幼稚的兒童一般要別人哄他們、逗他們開心,更顯示出了自戀者分不清楚人我分際的典型傾向。

究竟,是子女太叛逆?還是父母太幼稚?溝通的責任在誰身上?這些答案都是複雜的。所以,先不要急著叫子女扛起父母的情緒。因為有些情緒,本來就是當事人自己該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