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因為抱貓姿勢錯誤而被網路當成笑柄的姚文智在落選後沉寂多年,信守承諾轉化台灣故事拍出了電影。有別於一些不懂得尊重專業,徒有熱血的政治人,他找來了長期耕耘女性電影的周美玲,拍出了一部具有女性視角卻不只是關於女性的電影。電影講述關於一群「再教育營」的犯人們的生活,讓人想起國民黨與共產黨親緣關係是如此密切,而時常被網路笑稱為「綠共」的民進黨在這方面卻又是多麼的遙不可及。
而本片故事的場景,就發生在舊名火燒島的綠島上,在那裡天高皇帝遠,而犯人所受的苦難被海浪聲給掩蓋。他們被剝奪名字,換上藍衣,成日上課與勞動,而且從來就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裡待多久,也因此在這裡的時間異常漫長。
電影的敘事主要是從三名女犯人身上出發,她們是因為畫海報被抓的女學生杏子,因為參加社會主義大聯盟而被抓的護理師嚴水霞,以及為保護同伴自稱共產黨的舞蹈家陳萍,她們以及其他女囚和男囚基於各種不同理由被帶到火燒島關押。電影以一種多元的角度去體現一元統治下的荒誕,在一元統治下,人被區分成共匪或者非共匪 —— 你只是畫個圖、提倡社會主義、乃至於參加民主運動,要求改善人民生活等等就被稱為「為匪宣傳」,然後被打成共匪。這跟現在網路戲稱的「中共同路人」完全不同,畢竟民進黨連檯面上那些真的「中共同路人」都很難依此罪弄半個進監獄了,被稱為「民主獨裁」的他們也沒有當年國民黨乃至於現在共產黨獨裁者的風光,更沒有隨便揮筆就可以把人弄進監獄然後像是李明哲那樣被關個五年就被弄到頭髮全白的厲害。
但《流麻溝十五號》不是那種傳統的二元對立的,好萊塢或者商業片敘事,比如它就不可能像是《刺激1995》那種片一樣讓主角受盡委屈後給觀眾一個大呼過癮的結局。本片也無意對這些角色的苦難進行過於戲劇化的處理,如前所述周美玲採取了一種更加冷靜的視角而無意積蓄起某種《悲慘世界》式的反抗能量,改編自曹欽榮《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這本書籍的本片,試圖在再現受刑人們的苦難的同時,也去呈現權力結構本身的問題。如同片中層層下來的官僚制度,迫使下層官僚必須用計使這些受刑人們「志願」簽署,或者讓他們餓著沒饅頭吃,或者讓他們終日採石。而在此權力結構中的人並不因其省籍或者種族而站在善惡的位置,而是在於他們所處的位置,哪怕你是一個27歲的年輕軍官,制度所賦予你的特殊權力也會讓你以公濟私去懲罰你的情敵;又或者你是一個當地的大隊長,你也會想要用自身權力從受刑人身上獲得性服務,只因為你知道她們在此的生活太過辛苦,為了要喘息什麼條件都會接受。而若你是一個阿兵哥,你也可能說著一套你自己都不信的「受感召從軍」的故事,而不敢承認自己是去替奶奶買油被國軍強擄來台的受害者,因為這只會讓你卑微的地位更加低落。
所以你當然會感到驚訝的是,即便是台灣人要來拍一個台灣人們曾受苦受難的電影,我們居然還得如此克制,如此理性,你不只要指出惡,還不能去恨那些讓惡運行之人 —— 因為真正可憎的不是那些個人,而是這整個獨裁的黨國系統。這個系統讓善人變惡,讓惡人更惡,也讓系統裡想行善之人只能偷偷幫助被欺壓者,比如片中出現的醫生,又或者是後來被感化而暗助女囚的外省女教官。所以它彷彿是在說:當整個政治環境透過各種無中生有的謠言 line 群組傳送,比如什麼蔡英文是李登輝的情人、民進黨是共產黨分部、高端疫苗是貪汙弊案等等。透過作圖、透過粉專、透過 youtuber 等等當代數位平台,在各種政治光譜各年齡層有計劃的給所有台灣人腦中植入「台灣就是爛,該給中國管」的潛意識訊息時,台灣人不能憤怒,不能像他們一樣用同樣的手段回擊,不能變得像他們一樣狠毒,而必須去包容忍讓,尋求治本之道,尋求系統上的改革,而非進行玉石俱焚的相互毀滅。《流麻溝十五號》正有著這種「母性特色」面對絕對的武力差距,人們透過私底下的不合作運動而非直接進行的軍事暴動來進行一種得靠耐力與信念才能支撐下去的反抗。
另一個有趣的觀點是同樣作為受刑人,基於不同性別的反抗方式也有差異。片中男性們因為不堪勞動而集體罷工,最終在槍枝圍繞的驚險下取得渺小的勝利。而女性們則時常各自為政,比如片中與管理此地的大隊長有「特殊性關係」而有特權的陳萍,就受到相信上帝、堅持反抗到底的嚴水霞為首的女性囚犯們的不齒。而夾在她們之間的杏子性格相對單純,卻也有某種乍看柔弱,實則堅毅的性格死不簽下愛國運動的志願書。這種多元性如同片中各種語言交錯卻能相通的生活環境,也展現出了台灣這塊土地真正的性格絕非國民政府心心念念所要反攻的「大陸」,甚至與他們喜愛的「一元」式系統無法相容。
我們可以再從片中作為高潮的舞蹈戲劇表演段落發現不同性別在反抗上重要差異。作為女性的舞蹈家陳萍被要求展示愛國戲劇,關於國民黨如何給台灣自由而不受共產黨荼毒,她思考的是如何在如此艱困的環境下成全好友的小情小愛,讓他們稍微有活著的感覺。然而加入劇組的男性卻在毫無考慮周全(比如是否有國際媒體在場)同劇組的他人會如何的狀況下,為逞一時之氣,在表演中塞入諷刺國民黨指台灣人為共產黨,剝奪台灣人自由的「我是台灣牛,不是共產黨」橋段,導致整個劇組受罰,甚至讓人因而死亡。
而《流麻溝十五號》的缺點也很明顯,因為本來多角多線的電影掌握難度就很高,你必須透過精湛的剪接將各種平行事件整合出清晰的節奏。更由於電影重視一氣呵成的體驗,只要這個部分處理不好就很容易失分,特別是如果要讓異國觀眾看的下去遠在他方的陌生族群的苦難,這點就很重要。而作為藝術片電影形式的創新以及議題的進步幾乎是國際影展的基本要求,去思考在地議題如何接軌國際潮流,如何讓具備台灣特色,講述台灣故事的電影在中國打壓下,從國際找出生路是所有當代電影人與評論者必須持續思考的問題。
而這也是為什麼我相當喜歡片尾昔日囚犯死去後在沙灘上重聚的最後一場戲,雖然沒有長鏡頭,卻仍讓我感到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的風采。人本來就是多彩多姿的,卻在暴政之下被打成一樣的顏色,穿著藍色的囚服,而現在他們盛裝相聚於此,在沒有獄卒的沙灘上自由自在,宛如片頭的蝴蝶。
庫斯杜力卡的國家已經毀滅了,這位國際大導用一輩子在大銀幕上悼念自己的國家。台灣人目前還有,即便還不是完全的屬於台灣人的國家,只希望餘生我們不需要悼念它,在外媒無法進入的再教育營裡。
自由所在的地方就是人能活成自己樣子的地方。有些人說民進黨只會靠賣亡國感贏得選舉,但其實亡國的時候大家都有份,因為你將不再能過你的生活,你不能盡情的創作,你不能隨意的出國,你甚至不能發篇全文空白的文章,只能終日被插鼻子插個不停,活在害怕自己健康碼變紅色的恐懼中。《流麻溝十五號》不只是歷史事件,也可能是二十大後台灣人的未來。因為別說中國共產黨怎麼對付少數民族,對他們自己人,比如昔日國內相對高位的上海人,甚至是自己的黨內同志,前總書記胡錦濤,都不吝揮下他們的社會主義大鐵拳。那你怎麼會覺得享受了這麼多年自由生活的台灣人能夠逃過整治呢?
被抓去綠島的人很多都是所謂普羅大眾,甚至有所謂忠貞、歌詠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女國民黨員,但極權不在乎這件事。片中蔣經國笑笑接過陳情單,然後讓自認死忠的女國民黨員被關到發瘋;又或者是蔣介石一邊含飴弄孫一邊在法官寫下的判決書上再寫下「應即槍決可也」。極權的悲劇來源往往正是用有限的知識去行使無限的權力,諸如納粹基於優生學的種族滅絕所帶走的數百萬生命。
因此在台灣的大家每個人都有販賣亡國感的資格,無論這個國是哪個國,都是台灣人現在所有、所治、所享的國。
問題是,你敢跟著賣亡國感嗎?你敢在這時代拍這種片而不怕被當做指桑罵槐嗎?
姚文智敢,周美玲敢,片中的演員們也敢,劇組乃至於出資者們也敢。但仍然渴望在這時代去中國發大財的人就不敢,他們無法站著把錢掙了,寧願成日跪著,揣度上意,最終卻又被如棋子一樣捨棄,丟在滿是塞子的垃圾桶中,終日哭求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