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Blow 吹音樂」網站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為〈讓我們來談談「中國腔」〉,就一篇音樂評論而言,作者盡了相當程度的努力,蒐集各方說法,並且訪問語言學教授,得出「台灣樂團若有些有中國腔,並非因為政治意識型態傾中,而只是因為成長過程中喜愛的樂團剛好是北方口音的中國樂團」之結論。
這樣的結論並不能說有錯,不過可惜這篇文章並沒有注意到一個更基本而全面的問題、一個外於「漢語語言學」之外的大問題 —— 就一般語言的表現形式而言,人類演唱音樂時使用的語言腔調,除非該音樂領域本身的藝術表現形式有嚴格限制(譬如美國鄉村音樂),否則一般來說應該會比日常說話的腔調自然更傾向於「中立」。
這樣的現象其實英國人早就討論過,有些英國人懷疑披頭四有刻意討好美國人之嫌,否則為什麼他們某些時期的歌聽起來好像是採用混合了美式英語的發音唱歌呢?然而英國語言學家大衛.克里斯托(David Crystal)指出,一首歌曲裡不只有歌詞還有旋律,本身具有自己的抑揚頓挫,這些特質覆蓋掉了原本通常能夠用來區分歌手自然口音的語言節奏、語調和母音長度等特質。因此不同口音的人唱同一首歌時,發音方式應該會變得更為彼此近似。
Connect Savannah Why do English singers seem to lose their accent when they sing?
話不多說,以下列出知名英搖樂團 Coldplay 專訪的影片,讀者可以注意到 Coldplay 樂團成員在「說話」的時候,確實有與他們唱歌時不同的腔調,屬於廣義的英國腔,聽習慣美國英語(或者說,影集裡的那種美國英語,暫且不考慮美國也是處處南腔北調的問題)的台灣人,需要比較集中精神才能聽懂:
然而當 Coldplay 唱歌的時候,你不會感覺到如此的吃力,而覺得相當好聽懂。一方面當然是因為 Coldplay 的歌曲大多比講話速度慢,另一方面則是出身英格蘭地區的 Coldplay 主唱跟世界上大部分使用英語的人一樣,傾向於在唱歌的時候,捨棄自己的說話腔調,改採更偏「中間值」的方式唱歌。也就是說,英語使用者其實有一個內心潛在的「中間值發音系統」,當唱歌需要表達歌詞的時候,他們比起堅持自己「獨特」的母語腔調,更傾向於用比較「中性」、「無特色」的方式發音 ── 因為這樣比較省力。
並不是說英國人非得假裝成美國人不可,這種調整是雙向的,即便是美國人,在歌唱的時候也有一種不自覺的傾向,導致自己的口音變得更偏中庸一些。
再舉一個例子,從紐西蘭歌手 Lorde 的採訪影片,可以清楚感覺到她講話的時候口音並非美國、也非英國,而是紐西蘭腔調。
然而當 Lorde 唱歌的時候,你其實不會第一時間特別感覺到她是紐西蘭人這件事。有趣(或者讓人傷心)的是,Lorde 說話的口音與英國、美國相比較為弱勢(因為紐西蘭人數量少),因此走紅之後 Lorde 在現場演唱會問候歌迷時,傾向於刻意發音得「中性」一些,結果反而遭到原本的母國老歌迷砲轟:「你這口音到底是什麼鬼?是南非人嗎?」
從以上的例子,我們可以發現到,英語為母語的音樂人事實上也經常有口音的問題,但是爭議未必全都發生在演唱的時候,有時反而是發生在「不演唱」的時候。由此看來,語言及腔調始終是政治的,國家的影響力常常影響了腔調的強勢程度,腔調與國家認同之間也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回到台灣樂團「中國腔」的問題。這問題具有好幾個層次,首先,在無法辨別身分的狀況下,以現今樂界的狀況,光聽歌曲未必能聽得出演唱者是中國人、台灣人還是新加坡人,因為如前面所述,歌曲本身具有一種會覆蓋掉口音的特色,很多時候攜帶自己原本的口音唱歌反而更累,更遑論披上別人的口音。
那麼,如果披上他人口音註定是不自然的舉動,那麼這種刻意的模仿又代表了什麼?僅就表面的動機而論,當台灣樂團用中國北方的腔調唱歌,確實可能只是模仿中國搖滾樂特定流派所致,不見得在上意識的層面有認為「中國腔好棒棒我要學」的想法。按照這種思考模式,樂團採取自己交談時不使用的「北方中國腔調」唱歌,就跟出身紐約的美國人用濃厚的美國中西部咬字演唱鄉村音樂一樣,腔調本身也只是表演的一環。既然如此,儘管中國腔會勾起一部分台灣人講台語被掛狗牌的記憶,甚至對某些人來說跟軍機飛過頭上的聲音差不多,但依然沒有必要特地予以譴責。
然而真正讓人無法接受的,反而是「支持中國腔是創作表演自由」一方所採取辯護的方式。他們的論述跟詞彙很容易就能解讀成「台灣腔是咬字不清」、「台灣人寫歌時對語言的掌握不夠徹底」,這些論述若非假定中國北方口音是一種更為「中性」、「標準」的腔調(事實上不是),就是認為語言歸語言,政治歸政治。而這些人就其出身觀之顯然是自己本人或祖上都沒掛過狗牌的強勢語言受惠者,感覺特別諷刺。
當人想要遁逃政治的時候,就會說語言歸語言,政治歸政治 ── 可惜語言經常就等於政治。
「中國腔」激發的議題還有第三個層次:如果腔調真的只是藝術的一種模式,那麼馬上就會面臨「模式」與「價值選擇」之間密不可分的問題。正如鄉村音樂的腔調與其代表的核心價值跟出身階級有密切關連(所以才幾乎沒有黑人鄉村樂手),鄉村音樂是美國中西部白人藍領階級的敘事音樂,那「中國北方腔搖滾」想代表的核心價值是什麼?跟表演者本身又有何關連?表演者是否有辦法詮釋此一腔調的意義何在?這才是討論音樂時,真正需要回答的終極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