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有些人,有些事,會卡住,會過不去,會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辦法了,覺得一切都好辛苦,覺得明天的太陽對自己再也沒有意義了。於是,有些人選擇停止這一切的痛苦,當然,有一些人決定繼續撐下去,熬下去,甚至也找到不同的人生視角,太陽對自己又重新有了意義。有時候我們會很難理解,為什麼那些選擇離開的人會這樣做,不是再撐一下就好了嗎?不是應該要打生命線、求救專線找人聊一下就好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做?然後他們的家人朋友可能會陷入很長的一段自責歲月。
其實,選擇留下或選擇離開,這件事本身並無對錯,這全然只是一個對自己的選擇,然而,我們卻很容易在發生憾事之後,看見後續的一些發展會指責離開的人抗壓性太低,或是家人朋友自責自己怎麼沒有發現他們有這樣的念頭。
所以,選擇離開的人真的是不耐壓力的人嗎?我們可以這樣輕易地給人貼上標籤嗎?
今年五月份接連在報章上看見日本有兩位演藝人員上島竜兵(上島龍兵)跟渡邊裕之自縊身亡的消息。2020 年末,台灣頂尖大學在一週內有數名學生跳樓,直至今年(2022)年初,仍然傳出該頂尖大學持續有跳樓事件發生。兩位六十幾歲的資深藝人與多位頂尖大學的學生,我們真的可以說他們是抗壓性低的人嗎?如果真的是抗壓性低,如何可以在嚴苛的演藝圈與校園間持續與人競爭並取得自己的人生成就?實則,從國內外的研究顯示儘管憂鬱症患者不必然都會有自殺行為,然而,自殺者的回溯研究中顯示有超過八成罹患憂鬱症,在憂鬱症的長期研究與統計中也發現有 15% 的患者最後死於自殺。
當頂尖大學連續發生輕生事件,PTT 與 Dcard 出現許多不堪留言嘲弄、批判自殺者與憂鬱症患者,我們不得不問,台灣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台灣的情緒教育與同理教育是我們所必須要面對的嚴肅課題,我們必須要開始去思考如何在教育之初就讓大家開始理解人我之間本就不同,進而學習尊重彼此與同理。如果大家曾經仔細去留意周圍所遇到的或是在媒體上所看見的憂鬱症患者,有相當多是具有高社經地位、企業或校園的領導風雲人物、甚至是在政壇上呼風喚雨的角色,如英國首相邱吉爾,他不只一次公開承認他罹患憂鬱症,並且以「黑狗」來暱稱他的憂鬱症病情。
我們能說邱吉爾是個抗壓性低的人嗎?
我一直相當厭惡「抗壓性」這三個字,更加不喜歡有人去說誰比誰抗壓性高,特別是有人以不屑的態度說誰的抗壓性超低超爛。我始終認為抗壓性對每個人都是一樣,意味著臨界點到了,再逾越一步,不管你原本多能忍耐,終究還是潰堤了。所謂抗壓性高的人只是比那些被惡意批評是抗壓性低的人忍耐承受了更多的痛苦,然後被壓力推過臨界點後,一樣陷入了黑狗環伺不去的困境。那麼,我們何苦對他人的苦難要如此咄咄相逼?為何,我們不能試著去理解,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生命故事,每個人都會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有時候你有資源,有人愛你,你有牽絆相隨,所以你可以走過一些難關。可是,有時候,有些人孑然一身,沒有家庭支持,沒有同儕陪伴。甚至,你難以發現在企業集團裡叱咤風雲的執行長、高階主管,他們有著深切的焦慮與憂鬱。你無法看見那些在螢光幕前以諧星、以偶像姿態示人,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那種無法言喻的痛苦,那種被憂鬱狠狠啃噬的絕望模樣。因為他們人前的姿態與職業,因為他們一直要求自己要表現良好,因為許多從小就被要求要優秀、要堅強、要撐起家庭的人,他們不敢也不能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的弱,逼到了情緒的盡頭,竟只剩一條路可走。
有時候,示弱/認輸,真的沒關係。
有些事情我們真的做不到,有些難關,有些情緒真的讓我們窒息,這時候,示弱/認輸,其實是必要的。可是我們的社會不喜歡這樣的真實情緒,於是勉強硬撐的人慢慢的成為了憂鬱症患者,其中有一些人選擇離開這個原本應該讓我們感受幸福的世界。相較於其他型態的嚴重精神疾病患者而言,憂鬱症患者是具有病識感的族群,所以就醫率較高,服藥順從性也較好,甚至並行心理諮商也是極為有效的,但是心理諮商自費費用高昂,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負擔得起,健保心理諮商名額有限,排隊往往要等上數個月才有機會見到心理師。過去曾有某精神專科醫院副院長說到這件事,醫院裡隨時都有超過百名患者在等待輪到他們接受諮商服務,可是名額有限,很多時候,輪到他們的時候,有些都自己好了,有些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這也是一種無情的現實。
自殺不僅是一個沉重的議題,也是一個國人必須面對的問題,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研究,憂鬱症的終身盛行率女性為 10~25%,男性為 5~12%,相較於思覺失調症與躁鬱症流行率為 1%,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其中尤以男性患者自殺成功率較女性為高,同時採用的方式也更為激烈。每年我都會接受邀請去為一些縣市的衛生局轄下各衛生所、區公所的志工群進行精神疾病與自殺防治的演講,每次當我問到現場是否有遇過有人向他表示過自殺意念,總是會有不少人點頭或舉手。
是的,在我們的一生中,或多或少,我們都會遇到有人跟我們說他很累了,不想走下去了,那個當下你怎麼做?你如何回應?
就像面對憂鬱症患者一樣,最忌諱的話就是:「你想開一點就好了啊!你出去走走就好了啊!」做為一個曾歷經過六年憂鬱症,也曾經站在陽台邊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康復者,我可以說的是,真的,每一個憂鬱症患者都想好起來,都想要自由自在走在陽光下,但,因為這個病情,我們做不到,你的自以為鼓勵式的話語,其實聽在憂鬱症患者的耳中,那是再一次的指責,那是再一次的證明自己很差很爛,不值得活下去。同樣的,面對一個向你釋出自殺訊息的人,如果你避而不談,假裝沒聽到,或是直指對方想太多,出去走走就好,無疑,是給對方更重的一擊。
每每,都在演講時告訴大家,如果你曾經遇到有人跟你說他走不下去了,那麼,你得要理解,你已經成了哈利波特,因為你是那個被選中的人。根據統計,有六成想要自殺的人,會在行動前釋放出訊息,但他們通常不會敲鑼打鼓四處張揚,而是會選擇一個他相信的人。選擇自殺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生而為人,我們是趨光的動物,我們都趨生而避死,因此,選擇這樣的一條路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告訴旁人自己走不下去,亦然。也因為如此,當一個人鼓起莫大的勇氣跟你說他想死,你必然是他此刻信任的人,他需要你的支持,我們必須像哈利波特一樣,陪著他去對抗佛地魔。如果在這個時候,你只想逃走,不想談這個議題,不想接住他的話,那麼極有可能會坐實他對自己的絕望:「對,果然,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孤單寂寞的那個人。」
可是怎麼做?死亡,是一個如此沉重的議題,我們如何能去碰觸?我們如果沒辦法幫忙解決他們的問題怎麼辦?
簡單來說,(一)當對方鼓起勇氣跟我們說他不想走下去了,我總是會建議只要真心誠意的詢問:「你怎麼了?」聆聽,永遠都是最首要,也是最重要的,如果他願意對你釋出想要自殺的意念,那麼當你誠心詢問了,他有極大可能就會告訴你為何想要自殺。請不要擔心你無法解決他的問題會造成更大的傷害,因為我們其實都很難解決他們的問題,我們聆聽,是一種時間換取空間的方法,也是爭取到時間讓我們可以與之對話,所以我們是在聆聽「他的問題所造成的情緒困擾」,這也是專業人員在做的同樣事情。
(二)評估自殺風險,試著詢問他是否有確切的執行計畫,如果對方真的已經有計畫了,那麼就要想辦法建議去尋求專業協助,也請記住,不要只是叫他自己去看醫生,因為他們通常不會自己去。既然你是哈利波特了,看來你得要陪他一起去看醫生幾次,確定他建立起醫病關係,那麼就可以慢慢退出這個陪同就醫的程序,但仍然需要持續關懷。
(三)建立一個「不自殺協定」,告訴他,如果下次又有這種念頭,一定要告訴你或是其他人,一定要讓自己有機會跟他道別或說話,因為你是他信任的人,這個協定有相當高的機會可以產生效果。近年,台灣的社會安全網極為重視自殺防治,也建立了一套自殺守門人的基本準則:一問二應三轉介,與前述相似,可供參考。
我知道,這一切都很難,選擇活下去很難,選擇離開很難,選擇承擔別人的情緒與苦難很難,我們總是在許多的困難選擇中猶疑著,也前進著。我們可以選擇對鄰居的家暴視若無睹,我們也可以選擇多走一步,做我們能做的,但願我們都能成為接住別人的那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