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 2014 年的三月,晴朗、溫暖。
每一晚,比示威學生年紀稍大點的成年人,會在巷子守夜,保護孩子們不受攻擊。其中幾名自發守衛壯丁是認識的朋友,我還記得他們下班後揹著裝了電腦的後背包打個照面就走進夜色,那遠去的身影沒有雨衣,所以我記得天氣晴朗。
每天的抗議活動過了晚上九點之後,人潮漸漸散去。但卻總是有零星的一些年輕人不願就此離開,他們在不顯眼處三三兩兩彈著吉他、打著小鼓,隨意的跳著舞,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守著街頭。我感覺到愛。我感覺到生命。
我記得那些年輕人都穿短袖 T-shirt,波西米亞風格頭飾,寬鬆的長褲,因此我能記得天氣溫暖。
我還記得對我來說 318 是何時發生的。
當我在網路上讀到台大經濟系鄭秀玲教授自行製作,分析《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問題的投影片檔案,我第一次感覺到緊張、危險。這份投影片作得很陽春,而且默默的塞在網路世界的一角,但已足夠引起注意。
我在社群網站上發了一張馬英九的照片,然後附上連結,請大家關注這個議題。那則貼文很快被轉傳了出去,一次,十次,一百次,直到我相信不是只有我誤判服貿有問題。從那刻開始,屬於我的反服貿運動開始了。
難以想像,接著有人佔領了立法院,不到一週後的 324 夜晚,我混在一大群不認識的人裡,迷惑的徘徊在下班了的行政院門口。
兩個小時後,我跟一名孕婦一起遭到不耐煩的警察持盾衝撞,她一直在大吼:「不要擠我!」「不要擠我!」接著聽說有人被警察打傷了,頭破血流。其中一名傷者狀況一度危急,被送到醫院。一開始警方想要操作,說這個被打破頭的人是混混,是自找的,但大家卻立即發現受傷的年輕男性是從中南部北上支持運動的學校老師。
時間倒轉回到兩個小時前,群眾剛剛從立法院散步到行政院門口。
大家都很安靜,但隱隱顯得浮躁,消息很亂,似乎沒有人確切知道為什麼現在要集結到行政院。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孩受不了這股僵局跟沉默,站上圍牆,喊著:「前進!前進!」
有些人應聲前進,但隨即群眾裡有人警覺地反過來大喊:「不要聽他的!你是誰!表明身分!」「是不是內鬼!」
現在想起來,懷疑在場任何人是「內鬼」顯然有點反應過度,但在當時這或許是合理的擔心。
畢竟,那時社會大眾仍未徹底了解反服貿運動的本質,也未預見到日後這場運動將帶給台灣多大的幸運,主流媒體甚至刻意報導運動中的偶發衝突與財物損失,讓參與其中的人看起來是不理性的滋事分子,因此大家都很擔心「內鬼」。
「內鬼會讓我們的運動失敗」、「內鬼會破壞我們的形象」、「內鬼會讓社會更不能認同我們」,諸如此類的擔憂甚囂塵上。甚至,為了表現出自制,反服貿運動產生了糾察站、醫療通道,「向警察說謝謝」等等機制,刻意營造出「品學兼優」的樣子。
說穿了,台灣社會只願意聽好孩子講話。最好念醫科,最好尊重警察。
當時一位積極參與的年輕女性,先是被媒體拍下,自顧自封為「太陽花女神」,接著卻又揭發她的工作是在八大產業,泛藍陣營立刻借題發揮,說都是意圖顛覆的社會邊緣人在支持反服貿運動。
這位無辜遭殃的女性,如今不知道在何方。她只是關心台灣,默默的坐在現場而已。她從未自稱是領袖人物或者「學運之花」,甚至就連穿著也很樸素保守,跟大家一樣穿黑 T-shirt,牛仔褲。
這論述是錯的,並不是「八大小姐才支持反服貿」,而是「連八大小姐都強過你們這些馬政府的賣台賊,懂得反服貿」。
反服貿運動並不僅僅是學運。
如果這樣說,對那些自願執勤守衛的工程師、上班族,那個被警察打破頭的學校老師,那個被無故肉搜的八大從業女性太不公平。
這是一場屬於在 2014 年時正值年輕的台灣人的運動,而我們這個所謂的「太陽花世代」正在與這場運動一起成為歷史的泡沫。從運動出身的政治人物,退場的退場,走樣的走樣,只剩下寥寥數位還在政壇第一線拼搏,也幾乎不再被歸類為「太陽花代表」。
最近,一位朋友與妻子拍下照片,用 lomo 復古的風格,題為「318 世代的最後紀念」。
開心的成為泡沫,因為我們曾力挽狂瀾,給台灣爭取到了八年的時間。我們即便用盡全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如果有時光機可以回到 2014 年 3 月 24 號,我依然會前往行政院,但我會悄悄告訴那時的自己:
「嘿,現在圍牆上站著的那個人不是內鬼,黃國昌才是。
你之後會知道,當大家在外面流血流汗的時候,黃國昌其實偷跑出去跟馬英九心腹蕭旭岑密談,他後來還會搞倒一個本來大有希望的政黨,然後他會加入一個超級糟糕的政黨,並且不再反服貿。」
誰會知道十年變化如此?真相終將浮現,但正義卻沒到場。
每個世代都曾經閃耀發光,最後都被遺忘。野百合、野草莓、太陽花,無不如此。我們只能冀望,這樣的精神存續到下一個世代,因此永不死去。
也許未來我們依然會遇到危險,但我們有勇敢的台灣年輕人。我們永遠要相信他們,要與他們溝通,比起擔憂,更該懷抱的應該是愛。上個禮拜,我教會了一個從沒投過票得 21 歲年輕人,鄭南榕是誰,她圓圓的眼睛睜得斗大,說:「天啊,我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
「那是你出生以前的事情了,現在開始知道就好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