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Franz Kafka),一個布拉格猶太人,受聘於保險公司擔任副主管職。日後以作家身分,在身後聞名於世的他,活了 40 年又 11 個月,在異國他鄉度過約 45 天,見過三次大海:北海、波羅的海與亞得里亞海,並見證過一次世界大戰。1914 年 8 月 2 日的日記中,卡夫卡寫下「德國已向俄國宣戰,下午游泳學校」,一種典型卡夫卡式的方式,紀錄了歐洲的劇變。
一如他筆下的所有主角,K,卡夫卡的人際關係極為疏離,交友圈相當封閉,直到三十歲仍與父母家人同住。他曾在信中自承,與這些血緣最親密的人,他「卻感到比陌生人還陌生」,每天與母親說的話不到二十句,與父親的交流則僅止於每天一句的例行問候。然而,與刻板印象以及自述不同,卡夫卡的感情生活並不算貧乏,他曾與兩名女性訂婚三次,可能與四名女性有過浪漫體驗,可知的出入風月場所次數五次以上,並曾與愛人同居六個月。
「單身漢」是卡夫卡根本的生命境況,同樣也是他筆下幾乎所有主角的人設。「單身」意味著生命的停滯,「由於沒有家庭隨著自己成長,有著年紀並未改變的感覺」,單身漢因此無法依循其他的常態人生過活,只能「根據記憶中的一、兩個單身漢來形塑自己的外表和舉止」。單身無疑為卡夫卡帶來一種生命的脆弱感,一種生命更容易受到擊打的自我意識,單身漢可以依然帶著一副肉身與腦袋活著,卻也「因此也有一個額頭,可以用力拍下去」。
然而,卡夫卡對單身所表露的情緒,與其說是怨懟,更確切來說是不解。卡夫卡筆下的小說都帶有自傳的意味,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失蹤的人》(Der Verschollene)(後來被其摯友出於商業考量將標題改成《美國 Amerika》)寫了一個離開原生家庭,來到新大陸打拼的角色。看起來是一個典型 19 世紀教養小說的題材,然而主角在踏入被迫適應與充滿屈辱的現實後,卻從沒辦法完成任何一段平常人最終都能妥協的社會和解,而是反覆在起始階段就徹底敗下陣來。
卡夫卡沒有藉著他的角色向世人,甚至是向自我傾訴不甘,而是帶著某種諷刺,描述了一種對生命無辜狀態的不解。
卡夫卡式的主角總是帶著煩躁,懷抱著以為一切可以得到解釋的天真意願,迎頭撞向謎一般的現實,可是,他們的努力卻未能在實際上改變處境,人們可以累積經驗與教訓,卻遠遠沒有能力反省、改變與駕馭必然失控的生命。日後卡夫卡式的生命總在某種體制中不知所措,而龐然的體制對他的回敬是突如其來的暴力。《失蹤的人》這麼描寫主角初見自由女神,「女神持劍的手臂像是猝然伸向天空,身軀周圍吹拂著陣陣清風」,自由女神的火矩看來不是對新生命的許諾,而是暴力的象徵,而也像他對世界大戰的記述,卡夫卡一直不懈的把突然變故的徵兆,與生命一種無關緊要的閒適並置。
卡夫卡的書寫從來不是堅毅的自我救贖,彷彿將抱怨與不滿填進文字當中,就可以重新奪回生命的主導,對單身的書寫,從來不是對生命異常的怨懟,而是嘗試描繪一種常態生命的極端形式。遁入婚姻過上正常生活的人們並不因此就能免於暴力意外的擊打,對於那些為人丈夫的生命,卡夫卡表明即便「能夠企及,也無法忍受」。卡夫卡對生命常態性的單調反覆無比敏銳,他說千篇一律的生活就像學生時代的罰寫處罰,「能忍受多少遍就多少遍」,周而復始的生活可以讓一群承受痛苦的人彼此取暖,但是,「安慰別人的人在思想上並沒有超越被安慰的人」。
畢竟,生命就其本身是無法忍受的。卡夫卡在身後的筆記本中寫下這樣一則關於孩子遊戲的寓言,這個遊戲可以選擇作國王還是信使,而孩子好動的天性讓他們搶當信使,不停奔跑穿梭,由於沒有人要扮演國王,他們所呼喊的訊息也就失去意義,孩子們「很想結束這悲慘的生活,可是又不敢,因為他們受到職業誓言的約束」。熟悉卡夫卡宇宙的人們,對於這類無意義的場景想必都不會陌生。
卡夫卡終生都以一種天真甚至近乎笨拙的方式,懷抱著對命運與人際的不解,來忍受生命所加諸的強力。文學是他求解的力量,「我唯一擁有的東西就是某些力量,它讓我以一種在正常狀態下根本無法感知的深度潛心於文學」。
卡夫卡書寫的姿態是弱勢的,神經質的擔憂失去在書寫與生活之間艱難平衡的力量,卡夫卡始終有著被迫倖存的直覺,他的角色之所以總是手腳肢體之所以動個不同,不是因為活生生活著,而是一旦停擺,機械般的命運就會將人徹底碾碎。然而,文學所具有的未知深度「力量」,並不在於抒解困境,重新安放生命,卡夫卡式的文學依然是對生命的救贖,卻是以倖存為條件。
甚至於是可疑的倖存,承載生命的身體總是在卡夫卡書寫的結局中,以一種奇特的樣態,不知生與死的方式倖存。
《判決》(Das Urteil)被嚴父判決溺死的兒子搖晃著雙手墜入河中,小說以「此刻,橋上的車輛依舊川流不息」冷靜的旁觀口吻做結,寫作者的生命之所以倖存,是以角色身體的棄置為條件;《鐵桶騎士》(Der Kübelreiter)的結局是「我飛升到冰山地帶,並永遠消失」,迫切需要取暖,有其生理需求的身體似乎消失了,旁觀的書寫才能以倖存的姿態為故事做結。
卡夫卡的姿態呼之欲出:只有棄置我身,至少是象徵性的拋棄身體,書寫的聲音,文學的力量,才能以純粹的書面文字形式出現,生命不再是現實、生理身體所承載的形式,而是在對不可能場景的書寫中,從身體分離出來,透過文學的力量,重新構造出來的生命形式。卡夫卡在《在流放地》(In der Strafkolonie)中不再賣弄玄虛,人在生命終於因為行刑機器的毀壞而倖存,但被刻下有罪判決的身體仍是被棄置了,一併失去效力的,自然還有對生命的無理裁決。
卡夫卡筆下的許多作品,都具有一種表面上對身體的強力毀棄,而生命會在棄置中倖存。
若生命無法忍受的無意義空轉,若生命能夠透過倖存忍受,就自然要求一種置身於生命之外的技藝,一種精確的感知技術,一種能夠將這個無意義的世界重新虛構的能力,正如卡夫卡後來在〈地洞〉所表現的姿態。弱勢的姿態也是機警的在致死的命運面前自制,因為一旦失控,字詞就會成為一種混亂的吶喊。卡夫卡很少在書寫中失態,即便是日記,他也厭惡無從自制的呻吟,一如厭惡官僚文件上的文字。
書寫只能是為了倖存,「無論如何我都會寫作,非寫不可,這是我為了自保的奮鬥」,但書寫同樣是對身體的無盡耗費,「當身體組織明白寫作是我本性中最有產能的方向,一切都會往那裡湧去,讓其他能力停擺」,書寫的姿態如此弱勢,以致於「全部的力量如此微弱,集中起來就只能勉強用來寫作」。
文學,卡夫卡式的文學,所見證的是身體的棄置與生命的倖存之間的奇妙翻轉。起先,卡夫卡只能以一種對速度的遲鈍對此有所感悟,「我的生命是降生前的躊躇」,這種猶疑的慢速,對單身漢之身體的停滯體感,終於在全神投入寫作後,在棄置身體後,通過加速來到最後,生命倖存的結局。
1922 年後,在卡夫卡身體依舊倖存的生命最後兩年,卡夫卡在日記中提到了「追趕」,這是世界對於人,「可能會導致發瘋,似乎是最必然結局」的追趕。在卡夫卡問出「那麼我將去到何處」的問題時,「追趕」一瞬之間調換了方向,不再是由上而下壓迫生命的追趕,而是人類由下而上「朝著塵世最後邊界的衝擊」,「整個文學就是朝著邊界的衝擊」。
於是,無盡、未竟與無能前進的書寫,最終神奇翻轉了倖存。此即班雅明所說,卡夫卡「自己創造寓言」的才能。
此後,卡夫卡找到了體驗幸福的能力。他身後面世的〈地洞〉(Der Bau)描述了調轉了方向,重新向著邊界而去的生命,「為自己尋找一個恰當的藏身之處,然後日以繼夜暗中觀察我房子的入口處:這次是從外面」,卡夫卡很清楚這虛構是如何看起來不可理喻,但「卻給我帶來無法言說的喜悅」,而承載生命的身體也終於不再徒勞的擺動手腳,能夠「沉沉睡去」。
終於,作為書寫者的卡夫卡,在同樣弱勢的旁觀姿態中,不再費事敘述,不再描繪他人的生命輪廓,堅守地洞的動物固然可以體驗身體的安全,而只有藏身地洞之外,窺視著門、入口、無從分別的近與遠的卡夫卡,才碰觸的到,那份所謂「無法言說的喜悅」。
「我最好的作品都是建立在能夠心滿意足死去的能力上」,此即卡夫卡棄置我身,在善妒的造物主面前狡猾死去,方能唯求倖存,感受幸福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