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風特攻隊?不就是恐怖分子嗎?」
「並不是這樣的,恐怖份子攻擊老弱婦孺,而神風特攻隊是攻擊武裝艦船。」
「就為信念而死這種偏激行為而言我覺得都一樣。」
「哈哈哈哈哈!」
看著出社會的來參加聯誼的大學同學,以及現場女伴們的大笑,健太郎憤怒的起身怒吼,並在眾人震驚下離去。
「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
——《永遠的零》
這是導演山崎貴改編百田尚樹作品電影《永遠的零》中的一場重要文戲,體現了生於戰後和平年間,專注自身事業的年輕世代,比起帶有矛盾的父祖輩,他們對戰前日本的印象是毫不拖泥帶水的負面,更別說什麼零式戰機了。有別於片名「永遠的零」指涉的零式戰機,這部片裡有大段年輕人與老人們的對話,這是關於一個考律師不順利的年輕人,如何因故尋找起自己血緣上真正外公,一名技巧高超,卻不願戰鬥的零式戰鬥機駕駛員的故事。他希望了解這個古怪的外公當年究竟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上戰場,以及何以他這個明明不願戰鬥,甚至被戲稱為「全部隊最膽小的男人」,最終會加入那惡名昭彰的神風特攻隊,成為日本軍方為榮耀天皇高喊的「一億玉碎」下的一縷幽魂。
該片當年在日本創下 86 億日幣的十年內最高歷史票房紀錄,無論是飾演身為飛行員爺爺年輕時期的岡田准一,還是作為新生代年輕人主角當年 23 歲的三浦春馬,都在這盛大榮光與爭議中被推上風口浪間。而導演山崎貴更被一些日本左派媒體或者中國媒體強烈批評為「極右翼導演」,儘管他曾公開表示「他的意圖是描繪戰爭的悲慘和個人的故事,而非美化戰爭」。
同一年,習近平取得最高權力,被看做是改革者的他,被期待接下鄧小平的改開路線,沒人知道接下來他將會逐步把中國綁上共產黨的戰車,並讓自己坐在戰車的中心點,確保共產黨任何成員無法與他抗衡,並讓共產黨無法擺脫他。
人在車在,車毀人亡,這是中國一體化的起點。
如同全世界這時還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會握在這個男人手中,人們先迎來了一場 2019 底開始醞釀的全球大瘟疫,此後社群網站上,人們將因為害怕被降觸還有限流,而一律改用 COVID-19 而非淺顯易懂的武漢肺炎來稱呼這場世紀人禍。
哥吉拉仍然還沒現形,即便他的現形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我們早就看見那些翻肚上來的深海魚類們,卻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徵兆一直都在,只是人們拒絕相信而已。
從那之後,日本推出了兩部關於哥吉拉的重要作品,一部是庵野秀明 2016 年的《正宗哥吉拉》,在這部作品裡,哥吉拉不斷進化成長,最終沒有被擊敗,而是被凍結在陸地上,與日本人一起生活。你可以說,這是隱喻人們知道核能的可怕,卻又需要核能,而只能與其共存,正如福島核災後,日本不只沒有廢核電廠,還要延役甚至增加新的核電廠那樣。
然而哥吉拉同時也可以是更深層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更本質性的與我們共存的事物,那無限增生與進化的型態,除了意指核分裂強而有力的力量,難道不也在指涉我們人類發展的速度與其風險嗎?
無限的生,難道不意味著與死亡更近的距離嗎?
《永遠的零》當年正在做生與死的辯證,為國而死換取的,乃是名為榮譽的永恆的生,但百田尚樹卻認為飛行員具有獨特價值,那是不需要成為神風特攻隊,以有死無生的方式報國也能有的價值。
那就是為生而死,於是這裡的「生」從天皇、軍方被改為了父母、妻子、孩子等親情的呼喚,戰場上的士兵與死神飛行,而活下來成了片中宮部久藏奮鬥的目標,作為沒有政治權力的個體,他很渺小而只能用消極應對的方式面對上層的命令,而這種消極應對的方式同時又具有強力的動能,就像他除了因消極作戰而背負污名外,作為教官他為了不讓訓練的孩子們上戰場,故意給他們打低分也讓他受到上級私刑對待。
而為了實現他的理念,必須比任何人都強才行。
換句話說,在極度強大的敵人面前,希望追求和平,絕非表現軟弱與放下武器,而是要夠強大的能在滿是武裝的敵人前活下來,宮部久藏將自己的飛行技術與肉體磨練到能夠承擔一切敵人攻勢與隊友屈辱。
《永遠的零》這樣的思想並非毫無道理,特別是其戰鬥對象是像美國這樣幾乎是不同量級的敵人時,那幾乎就是一種難以戰勝的絕望,關於這點在片中已經表露無疑了,無論駕駛員氣勢有多強勁,無論他們先前翱翔的有多帥氣,都成了在美國艦隊前被火線掃蕩而落下的墜鳥。
讓我用更具體的報告來談這件事,今年六月來自一個專門刊登航空消息的網站 Simple Flying 有篇文章叫做〈世界上前五強大的空軍〉(Top 5: The Most Powerful Air Forces In The World),裡面五名排名,第一名毫無疑問是美國空軍(USAF),第二名呢?美國海軍(USN),第三名則是俄羅斯空軍(Военно-воздушные силы России, VVS),而第四第五名呢?則是美國陸軍還有美國海軍陸戰隊(USMC)。
在這種面對壓倒性力量的狀況下,活著即是勝利。
哥吉拉是什麼東西這麼多年來沒有人能說清楚,因為牠的意涵持續隨時代需求改變,就像有些人責備西方的傳奇哥吉拉後面把哥吉拉變成像是「人類之友」那樣過於親和的存在,卻不知道過去哥吉拉在日本的形象本來就是多變的,但無論牠在每一部作品裡不同故事脈絡下象徵什麼,牠都是無法被徹底被打倒的,哪怕牠出國去好萊塢工作,東寶都會下這樣的禁令。
換句話說,哥吉拉可以是任何無法被打倒的事物的隱喻,在這裡打倒更精確的意思是「徹底死亡」。
另一部重要的哥吉拉作品,也就是靜野弘之、瀨下幸文於 2017、2018 時所製作的評價兩極的動畫電影三部曲《哥吉拉:怪獸惑星》、《哥吉拉:決戰增殖都市》、《哥吉拉:噬星者》同樣也強調這點,在這三部曲裡,第一部主角們努力打倒的哥吉拉,到後來發現根本不是本尊,而不過是其中一隻幼體,而到了第二集,象徵科學的機械哥吉拉則直接被「超譯」成金屬化的疾病在對抗哥吉拉的同時威脅著人類,而最終第三集裡,被嘲笑成了黃色海蛇的基多拉,對戰地球霸主哥吉拉時,已經成了另一種位面的存在,而這也讓這三部作品的定位更加明確,那就是探討極端威脅下人類該如何存在,是該團結一致反抗到底哪怕無效,還是捨棄人性交給科學,抑或是捨棄個體向宗教獻身?
該系列的最終結論是,人類該接受哥吉拉會在地球上而且再也不會消失的事實,並擁抱摩斯拉的生存之道,同時人類過回原始生活進入地下。
接受一種「從零開始的生活」,這是對應於「德國零年」的「日本零年」。
而在《永遠的零》十年後,山崎貴一方面再次把觀眾帶到二戰,另一方面卻喚醒哥吉拉,在哥吉拉誕生於現實的日本的 1954 年再更早一點時間,他以震驚好萊塢的一千五百萬成本,製作了《哥吉拉 -1.0》。
負一,是比零還要更早的時刻,關於這個片名意義眾說紛紜,普遍被接受的解釋是因為哥吉拉的出現,所以日本人面臨了比歸零更慘的景況,而這點也在片中被呈現,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屠殺,正如片中所呈現的那樣,哥吉拉前往剛重建的銀座,將其再次變成一片廢墟。
哥吉拉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者說,我們反過來問好了,哥吉拉這麼做間接產生了什麼樣的機會?
在片中,那是一次殘兵敗將的狂歡,是這些不再隸屬於天皇、日軍的日本人們的救贖機會,而在片中作為主角的敷島浩一,也因為這樣獲得了精神上的救贖,此前,他是一個拒絕送命的神風特攻隊駕駛員,如同《永遠的零》裡的宮部久藏那樣,只不過他並非像宮部久藏那麼強悍以致於能讓他人尊敬他,他害怕開槍,導致在大戶島上的飛機維修人員被哥吉拉屠殺,即便他可能開槍也改變不了結果,正如他逃離戰場拒絕進行自殺式攻擊那樣,在整體戰局的觀點上,有他無他並無差別,因此這裡比起外部結果,更重要的是內心愧咎。
哥吉拉不是敵人的飛機,祂不是能逃避的存在,祂註定的要來給敷島帶來毀滅,於是敷島一次又一次的遭遇哥吉拉,在這過程裡,他開始有機會克服自己對戰鬥的恐懼,儘管這是個艱辛的過程。
而對怯懦的自知使得敷島在後續無法作為一個父親照顧名為典子的女孩以及她所帶著的,與她無血緣關係的明子,我們會很明顯注意到這裡的非血緣家庭有些眼熟,因為在《永遠的零》裡,宮部久藏的妻子後來也帶著自己的孩子和宮部久藏的年輕後輩成家,而這個宮部久藏的年輕後輩,正是劇中主角的名義上的外公,他支持主角去尋找關於他親生外公的真相。
在日本名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父親們是傳統文化與價值的看守者,他們面對的是一種終將消散的過去,這就是為什麼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時常有淡淡的悲傷,小津安二郎參加過對中侵略,他在戰場上見識到戰爭的殘酷,甚至可能也看過化學戰的無情,而到了比如大島渚、今村昌平這樣的六零年代導演,他們則厭棄父輩的迂腐還有虛偽,所以他們拍片來諷刺與挑戰過往的道德,他們都是屬於擁有「戰爭記憶」的人,只是觀點不同而已。
至於山崎貴則是更後面的人,他面臨的,乃是對「戰爭記憶」遺忘的一代,這種遺忘同時也讓年輕人難以成為父親,而只是男孩與男人而已。
然而,成為父親意味著什麼意思呢?
山崎貴的回答是,為家庭奮戰,抱著必死的決心,但不以犧牲生命為目的。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巧合,當去年諾蘭上映了讓他從雪恥的《奧本海默》後,《哥吉拉 -1.0》也隨之而來,而更巧合的是,在《哥吉拉 -1.0》後半段,當那些彷彿自衛隊前身的日本人們一同在海上對抗哥吉拉而陷入僵局時,原本被拒絕參戰或者沒有參戰的其他日本人也開船前來幫助他們,他們的船隻並不是用來裝武器,而是用來協助拖起哥吉拉,在這裡山崎貴細緻的替代了觀眾對於二戰日本海軍的記憶,這些船隻不再是前往亞太與南洋的侵略部隊,而是為了守護一個戰後的新日本。
這是盾而非劍,同時其不再為了天皇,而是為了家人。
正如《敦克爾克大行動》裡諾蘭強調的那樣,勝利不見得只是進入他國領土或者掃蕩敵軍,順利帶著負傷的子弟兵從險惡的戰場撤退也可以是一種勝利,他跟山崎貴都關注著二戰,思考著其中更豐富的意義,正如他在《奧本海默》裡的思考,正反映著當代三戰前氛圍的擔憂那樣。
當所有人都有核彈而不只一方有核彈時,就會發生比如身為侵略國的俄羅斯那樣厚顏無恥的行為,他們不只要拿下烏克蘭,還可以在自己的敘事內,堂而皇之的說因為歐美國家幫助被侵略的烏克蘭,所以他們也要部屬核武來反制。
而在這種狀況下,核戰爭很容易就會變成人類歷史的終點,因為核輻射的範圍可以非常遼闊。
也因此在當下任何我們對於過往戰爭的回顧,必然帶有對當下與未來的擔憂。
這也是為什麼《哥吉拉 -1.0》毫無疑問的會指向日本自衛隊還有用於全體國民的自衛精神,眾所皆知,日本自從二戰後就有了日本憲法第 9 條這栓在日本士兵上的鐵鍊,限制他們能夠採取的行為與採購的武裝,而這也是為什麼被暗殺的安倍晉三註定是歷史上的偉人,因為他生前早已於 2014 年透過憲法法庭的解釋,讓日本自衛隊有了更多的權力。
反之,十年內的中國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實:
安倍晉三是否早就知道,中國對亞太乃至於世界的野心呢?
今年五月,日本自衛隊迎來了歷史性的全面升級,透過國會,確定了建立日本自衛隊聯合指揮總部的行動,同時今年日本也積極與各國進行聯合防衛式演習,除此之外,日本也積極升級還有採購各種防衛性武裝。
藉由對過去記憶的回望,日本很清楚一個亞太帝國的崛起會有什麼樣的徵兆,中國共產黨關於日本毫不留情的仇恨教育以及負面宣傳,完全罔顧戰後日本直到前幾年對中國從未停止的道歉與賠償,而中國對自己的子民甚至比對戰場的敵人還殘酷,我們不需要將歷史翻回上世紀,只需看看前幾年武漢肺炎引起的各地鎮壓還有嚴密監控就知道,今天之中國,有著比昔日納粹、蘇聯、日本帝國還巨大的威脅,因為它正積極的輸出自己的統治模式到世界各地,從不民主的到民主的,皆有他們的蹤跡。
但仍然有許多活在自由國家的人卻不敢相信這些事情,這些人認為戰爭早已是與他們無關的詞彙,正如他們相信獨裁與侵略早已隨著納粹德國還有日本帝國的瓦解而絕跡那樣,在他們頭腦裡世界大戰早已是博物館的老先生與老太太的故事,而各地從未停過的區域戰爭對他們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落後文明症狀,這就是為什麼你一跟他們提到戰爭記憶,他們就嗤之以鼻或者打起喝欠。
然而沒有什麼比遺忘戰爭記憶還危險的,因為戰爭記憶的探索與銘記,才讓我們免於犯下先前的錯誤,並為戰爭再度來襲做準備,無論那從哪裡開始。
因為無論我們願意或不願意,化為殘渣的哥吉拉都會卷土重來,甚至,正如《哥吉拉 -1.0》的結尾,奇蹟似倖存的典子身上的黑色傷口所意味的那樣。
哥吉拉早已是我們生命裡的一部分,無論我們有沒有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