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剛剛閱讀完政大社會研究所鄭力軒教授,在去年底出版的新書《不待黃昏的貓頭鷹:陳紹馨的學術生命與台灣研究》之後,解開我心中很多疑惑,讓我對於社會學,甚至人類學、民俗學在台灣的發展脈絡有了更清晰的圖像。
筆者認為這本書其實作者藉由陳紹馨這位橫跨日本、國府接收、美援這三個時期的社會學家的學術發展脈絡,進行了台灣社會學的社會學分析,他坎坷的學術生命,也正反映了台灣社會學發展的崎嶇與斷裂。
▌陳紹馨在台灣的關心與步伐
老實說,即使筆者是社會系畢業,並沒有讀過陳紹馨的原典,僅看過有學者引用他對人口變遷研究的片段記憶。而且,一直以為他跟同時期的社會學家像龍冠海、楊懋春等人一樣都是跟著國府來台的外省人。其實陳紹馨是道地汐止陳姓大地主家族的後代,到東北帝大深造,畢業後擔任社會系助手,應該是第一個台灣人取得日本正式教職。
陳紹馨對於台灣社會變遷的分析,是他的學術核心,他認為台灣原住民以血緣關係組成的部落社會開始、清朝漢人移墾逐步進入以地緣關係組成的俗民社會,日治時期的中後期台灣進入以社會功能或社會需求為基礎的市民社會。
由此,二二八事件可解釋為來台灣的外省人的研究還停留在俗民社會與台灣市民社會,所引發的大規模社會衝突。陳紹馨雖然並沒有明講,不過作者從他的留下的講稿文獻當中隱約可透露出來。
而台灣結束日本統治,陳紹馨參與接收台北帝大,當時他與同事滿懷壯志,要把日本既有扎實的的學術基礎之上,延聘日籍教授,把台北帝大改造成屬於台灣人的世界第一流大學。不過在 1949 年國民政府來台之後,台大校長換人、全面排除日本留台學者、安插大量滿懷亡國感的中國流亡學者進駐後,陳紹馨的滿腔熱血瞬間灰飛煙滅。
再加上二二八期間他的親朋好友紛紛遇難,讓他更形謹慎消沉,沒有留下任何有關他對於二二八事件的評價與文字描述紀錄。
不過,陳紹馨他積極對社會階層進行量化實證研究的企圖,在 1950 年被美援專家挖掘出來,當時美國學者無法進入中國研究,因此希望透過台灣來了解中國。
由於陳紹馨過去從清朝到日本時期的台灣人口變遷紮實研究,讓他與美國社會學的經驗實證主義研究搭上線,開始受邀參與美國支持成立的農復會,所進行的台灣農村調查,後來更曾調查中華路棚戶以及台灣當時工業與都市發展,建構社會調查的分類標準,本書作者鄭力軒認為這是台灣最早的都市化與階層化的分析。
▌本土的學術視野
有趣的是,陳紹馨在探討台灣日治時期的死亡率與生育率的研究當中,發現日治中期後台灣的整體死亡率大幅下降,遠遠低於中國。更進一步發現,在台日本人的死亡率,更是與紐西蘭、加拿大等地區並列當時全世界死亡最低的地區。而這些都是海外殖民地,台灣人從因流行病死亡轉變成慢性病死亡的趨勢,公共衛生得到控制的現代化成果。
不過,陳紹馨在戰後參與美援的節育計畫,認為美國不能以由上而下的指導姿態,應該考量台灣本地對生育的特別習俗與觀念,例如童養媳、傳宗接代必須生子之下的生育行為,必須改變民眾根深蒂固的「天命觀」,而不是推銷節育器具與技術就能完成。
陳紹馨在解釋台灣為何沒有發展成華南的強宗豪族的大地主與農奴的社會關係時,他以立基台灣作為一個移墾社會的特殊性,同一祖籍與血緣作為團結基礎以防衛家產,甚至進行分類械鬥,這個宗親凝聚團結的需求,在日治時期因國家體系介入提供了安全的保障之後,宗親團凝聚力就大為降低。
另外殖民政府一次購買大租權之後,讓土地交易共容易,地主階層就開始衰敗,再加上地主的資產投資成為實業家的管道並不暢通,宗族後代分產之後進逐步瓦解。
當然國民政府府的土地改革,讓佃農擁有土地,是台灣政治統治者從清朝、日本到國府(土地擁有者與政治統治都不是同一群人),有意識地、有計畫地不斷消滅大地主的最後一根稻草。
▌台灣研究的獨特性、主體性與現代性
陳紹馨在 1966 年他受到美國學術界重視,正要大展學術宏圖之際,突然因病去世,享年 61 歲。不過他建構台灣成為一個「實驗室」的概念,則走在時代的前端,可以說一直到去年本書的出版,才被完整挖掘出來。
陳紹馨在 1965 年發表的〈中國社會文化研究的實驗室:台灣〉文章,表達了台灣並沒有如當時很多美國學者所想的因為受到日本殖民的影響,所以不能做為中國研究的範例,反而日治時期嚴謹詳細的人口調查資料為基礎,都是台灣研究的獨特性。
而陳紹馨對當時學界主流的社會科學中國化的思維,相當不以無然,提出應建立台灣研究的主體性,更重要的是,學界應該要掌握當時台灣社會,從日治時期延續發展出來的現代性。
陳紹馨曾在英文版論文中提到黑格爾的名言:「密諾瓦的貓頭鷹,總是黃昏之後才飛。」密諾瓦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肩膀上的貓頭鷹,象徵哲學是一種反思,就像貓頭鷹,時代在消逝之際,才會反思並體現他的存在。
因此本書作者鄭力軒以不待黃昏的貓頭鷹來比喻陳紹馨站在時代尖端。也由於陳紹馨,鄭力軒認為他見證到台灣正進入一個市民社會,因此他回台之後積極投入《民俗台灣》這本雜誌,大量蒐集台灣諺語,就是要見證、保留台灣過去俗民社會的歷史遺緒,進而展望未來發展,所形成的時代意義。
陳紹馨這種胸懷大志的社會學想像的學術視野,並且身體力行,除了令人讚嘆之外,也更婉惜陳紹馨他生不逢時在大時代的巨輪之下,他立基台灣本土的社會學研究被如此埋沒,一直到近年才被重新發現,相信台灣還有更多被大時代掩沒的社會俊材,等著再被挖掘出土,這到底台灣人的幸抑或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