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萬興】「我要回家！」　1988 年聲援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

「黑名單」是國民黨對付海外異議分子的策略，雖然無法抓捕，但是可以讓他們一輩子回不了家。 然而，一個人要回他自己的家，是天經地義的事，「回家」更是全人類共同的基本人權。

堅持台灣獨立理念的海外台灣人，1986-1991 年前仆後繼偷渡回台，回台後，私下或公開活動，以各種形式對抗國民黨，即使付出坐牢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海外台灣人心心念念「黃昏的故鄉」　　

台灣威權統治時期，不少被迫流亡海外的政治異議分子，都是國民黨眼中的黑名單。這些被國民黨打入黑名單的人，不僅父母生病，無法探望，就連父母過世無法奔喪，只能在異鄉流著淚唱著「黃昏的故鄉」歌曲，抒發心中愁緒。

自 1986 年到 1991 年之間，出現一波波「海外黑名單闖關回台」行動。黑名單人士必須利用各種管道才能偷渡回台，但政府都會以「違反國安法」之名加以逮捕或是驅逐出境。

1987 年，陳翠玉女士返台，將海外婦運組織「穩得」（WMDIT：Women Movement for Democracy in Taiwan）的理念帶回台灣，在台期間到處演講，參與台灣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的成立大會，她和陳永興醫師、李勝雄律師遠赴綠島探視在火燒島的政治犯。

因此，她被國民黨政權列入「黑名單」，離台出境之際，她的返台簽證被取消。

突破黑名單　用生命爭取返鄉權利的陳翠玉

1988 年，陳翠玉為了參加第一次在台灣本土舉行的第十五屆世界台灣同鄉會聯合會（WFTA，簡稱世台會，1974 年成立），為了取得返台簽證，陳翠玉在 6 月底就離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波多黎各老家，先飛到美國加州的洛杉磯，再飛往新加坡。

終於在 7 月底，以她新申請的美國護照，成功地突破「黑名單」，順利在新加坡取得入境簽證。隨後，她迫不急待地於 7 月 31 日抱病回台。

然而，輾轉繞了半個地球才回到故鄉的陳翠玉，卻因年事已高，又過度奔波、勞累困頓，終究因身體不堪負荷而於 1988 年 8 月 20 日病逝於台大醫院，享壽 72 歲。陳翠玉為返鄉而死，成為這波黑名單返鄉潮的第一個犧牲者。

陳翠玉曾經說過：「台灣是我的故鄉，我們要回去，這是我們的權利，我將以我的生命爭取這個權利。」

在一波波黑名單返鄉的故事中，陳翠玉的故事是最為感人的。正因為她的犧牲，讓更多黑名單的海外人士憤慨激昂，前仆後繼地追隨著她的腳步，勇敢地衝破難關，只為「返鄉」！

島內台獨運動公開化　返鄉運動全面化

1987 年 7 月 15 日解嚴後，也開放了赴中國探親。隨國民黨敗逃來台的老兵，可以回中國探親，反倒是海外台灣人因為國民黨禁止異議份子入台（稱之為黑名單），作為台灣人卻無法回台。

1987 年台獨聯盟總本部喊出：「島內台獨運動公開化，返鄉運動全面化」口號，並獲得第二屆民進黨主席姚嘉文的支持，由《民進報》雜誌宣傳，「讓台灣人回台灣」，答應由民進黨來促成第十五屆世台會回台舉行年會。

第 15 屆世台會在 1988 年的 8 月 18 日到 20 日舉辦之後，21 日就由民進黨主導「聲援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也因此我們看到當時世台會和民進黨兩者之間的「裡應外合」、海內外共同對抗國民黨不公的默契。

當時的世台會被國民黨視為台獨聯盟的外圍組織，這麼說也沒錯。台獨聯盟有計畫地在世界各地對抗國民黨，發展同學會、同鄉會。國民黨針對同鄉會、同學會等組織的滲透、監控更不在話下，參加或擔任世台會幹部，很容易就變成黑名單，一般海外台灣人也不敢參加。

像會長等職務只能由不怕公開身分的台獨聯盟盟員擔任。因此世台會本身就是強烈反抗國民黨獨裁統治，殖民壓迫，更是追求台灣民主化、台灣獨立的海外台灣社團。

世台會——勇敢的頑固台獨份子

也因此，對於 1988 年世台會返台召開年會，國民黨表示，世台會如果保證返台後不談論台獨問題，政府當然歡迎他們回來開會。即使開會前一年1987 年解嚴，台灣只在民主轉型的初期，而昧於現實自認正統中國代表的國民黨，台灣獨立等關於台灣前途討論的嚴肅議題，既拒斥也封殺。

世台會會長李憲榮答覆國民黨所提出的條件說：

「世台會回台之目的，在於海外台灣人的返鄉自由公開化及行動化，而不是回台討論或主張台獨。但討論台灣問題時，絕對不能預先排除討論台獨、統一、改革或其他問題。」這項答覆，可以劃清世台會與國民黨的分歧。

國民黨百般阻撓世台會回台活動，表面上說歡迎，後來則拒發世台會會長李憲榮返台簽證，無視海外台灣人返鄉權利。窮則變、變則通，世台會出場的是許多台獨聯盟重要幹部的「牽手」，冒險闖關回台。

其中其中有台獨聯盟世界總本部主席張燦鍙的夫人張丁蘭女士、葉明霞女士（台獨聯盟中央委員蔡正隆的牽手）、毛清芬女士（前駐日大使羅福全的牽手）。還有海外對抗國民黨的《台灣公論報》社長吳信志，他也是台獨聯盟盟員。

這些台獨聯盟盟員以改名護照、以不同組織身分，紛紛「翻牆」回家。唯獨莊秋雄以台獨聯盟中央委員身分，公開演講。當時刑法 100 條還沒修正，國民黨隨時可以用叛亂罪關押莊秋雄，可見他下了多大的決心。

「世界台灣同鄉會」首次返台舉辦　民進黨全力促成

他們飽受國民黨的刁難，每個人都歷經波折才能回到台灣，回台後，他們不畏國民黨可能的抓捕，公開參加活動，後來他們都遭到取消簽證。

1988 年 8 月 18 日在台北新店燕子湖舉辦的第十五屆加世台會年會，由民進黨中央黨部外交部主任盧修一負責接待，擔任整個活動總幹事，文宣部主任李逸洋全力配合，我則負責第十五屆世台會文宣設計，活動主題：「台灣人生命尊嚴的再生」。

世台會李憲榮會長因黑名單限制無法入境，在會中用視訊連線發表致詞，世界同鄉會秘書長羅益世（加拿大多倫多台灣同鄉會會長）時年 27 歲，是 1988 年突破黑名單的風雲人物，也是世台會能在台灣舉辦的催生者。

民進黨為了抗議國民黨「黑名單」政策，8 月 21 日在台北市中正紀念堂舉辦「海內外大團結，聲援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大遊行。

1988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　上萬群眾聲援

我負責 821 這次活動的文宣設計，在傳單中為了抗議國民黨「黑名單」政策，我放了一張 1988 年 7 月 14 日，陳婉真闖關回台的照片，圖中可見陳婉真被機場警員以四腳朝天的方式抬出機場大廳，原機遣返美國。

這場聲援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由謝長廷擔任活動總督導，台獨聯盟的張丁蘭與葉明霞女士舉著「為返鄉而死」的陳翠玉海報，上萬群眾在台北街頭遊行，兵分三路聲援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

8 月 22 日，台視新聞報導說：「執政當局要把鼓吹台獨言論的張丁蘭、毛清芬、葉明霞三位女士驅逐出境，張丁蘭說：「台灣是我們的故鄉，返回故鄉是台灣人的權利，我們只問國民黨，憑什麼趕我們走？」

陳翠玉告別禮拜　林宗正牧師策畫進入總統府抗議　

1988 年 8 月 26 日，陳翠玉的治喪委員會在濟南教會舉辦告別禮拜，我負責布置告別禮拜的會場，北基會的志工廖耀松做了許多陳翠玉手舉牌。

送葬隊伍的女士都穿著正面寫有「民主運動鬥士」、背面寫有「台灣婦女楷模」的白色罩衫，手拿黃菊花走在隊伍最前面。

民進黨創黨主席江鵬堅與第二任的姚嘉文主席、陳菊、周清玉、張溫鷹、田孟淑、洪奇昌、李逸洋、盧修一、羅榮光、楊金海與海外鄉親羅益世、張丁蘭、毛清芬等人也緊跟在隊伍中送行。

林宗正牧師與洪奇昌國代帶領送葬隊伍走在隊伍前面，林宗正牧師告訴我：「我們決定要轉彎到總統府前抗議，你去通知進步婦盟記得往前衝到總統府」，要對國民黨政權做最大的抗議。

陳翠玉送葬隊伍前進總統府　進步婦盟林秋滿一馬當先

林宗正牧師這個臨時決定發動衝撞總統府行動，進步婦盟的林秋滿、袁嬿嬿等人就已經率先起步越過凱道的公園路，我看見林秋滿穿著高跟鞋，加足馬力直奔總統府前。

這讓在旁邊引導隊伍前進的城中分局員警完全措手不及，一路呼叫總統府前的憲兵鎮暴部隊出來阻擋，因為是突發狀況，這些憲兵部隊根本來不及穿上鎮暴裝備，只能穿著紅短褲及白色內衣空手出來攔截，拿著棍棒阻擋陳翠玉送葬隊伍前進。

林宗正牧師率領的送葬隊伍，最後成功達陣總統府，表示這是我們向這個不義的政權，做最後的抗爭。

因為陳翠玉為返鄉運動的犧牲，讓更多黑名單的海外人士憤慨激昂，前仆後繼追隨著她的腳步，勇敢衝破難關，實踐返鄉權利的決心，即使付出坐牢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只為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