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都柏林到杜塞道夫 —— 歐洲中間政黨之死

European Union map with flags of countries. Europe.
歐洲各國國旗
圖/Envato Elements

文/Fredrik Erixon 譯/台灣懸鉤子

出生於瑞典的經濟學家 Fredrik Erixon 申論歐洲各國政治的變化,認為中間偏左或右的執政黨,甚至民綷的新興政黨,若不順應選民求新求變的心理,就會遭到淘汰。他認為歐洲的新政治中心是反對意識形態,甚至是反政治的。

愛爾蘭總理瓦拉德卡(Leo Varadkar)的政治悲劇,讓旁觀者不免一掬同情之淚。他事事為愛爾蘭打前鋒,在英國脫歐的過程中,作歐盟的打手,在北愛邊界問題上,一再叫板英國。他原先以為這樣作法,將使他在選舉時勝券在握,他還對選民喊話,希望他們遠離危險的邊緣政黨 —— 新芬黨,沒想到結果大跌眼鏡,選民一窩蜂地倒戈到新芬黨那裡。愛爾蘭長達一世紀的兩黨輪替就此畫下休止符。
(按:2 月 20 日愛爾蘭議會開議的第一天,瓦拉德卡就向總統遞出辭呈。據了解,他應該會繼續擔任看守的職務,直到統一黨與新芬黨組成執政聯盟為止。在此期間,他會避免作任何重大的決策。)

雖然對愛爾蘭來說,這實在是非比尋常的發展,但就整個歐洲來說,卻很符合整體的大潮流:選民對掌權多年的「中間」政黨感到不滿,見異思遷,而歐洲政壇人物的回應方式,就是批評選民:他們形容選民是極端分子、種族歧視、精神不正常、蠢貨,甚至更難聽的名字。這樣導致民意的反撲,有很奇怪嗎?選民對於自己選出來、使之有工作做的政治人物,回頭來侮辱自己,通常不會有很良好的反應。他們通常認為這樣的政治人物狂妄驕縱、自以為是。被罵以後,他們只會更投向新興政黨與邊緣政黨的懷抱。


在西班牙,社會勞工黨(PSOE)不得不跟左翼的民粹黨「我們可以」(Podemos)聯合,一起支持社會勞工黨代理總理桑傑士(Pedro Sanchez)。在波蘭,法律與公正黨(PiS)常常被外界批評為專制政黨,但波蘭選民去年再度以 44% 的選票支持連任,超過兩個反對黨加起來的得票數。義大利的反建制政黨五星運動(5 Star Movement)也依然在政壇屹立不搖。


在法國,民調顯示瑪琳.雷朋(Marine Le Pen)的聲勢已經高出總統馬克宏了。馬克宏創辦的政黨「共和前進!」(LREM)也開始分崩離析,光在上週,就已經有三個國會議員棄船走人。再這樣下去,可能會危及它在國會的多數政黨地位。而下個月的地方選舉,他的共和前進黨很可能會輸得很慘。相形之下,在上次大選中挫敗的雷朋和她所領軍的國民聯盟(National Rally)已經捲土重來了。


接下來就是德國總理梅克爾。多年來她一直敦促選民不要把票投給另類選擇黨(AfD),因為後者是極右翼的極端主義政黨。然而這種話現在連她自己的政黨都不信服了,遑論選民。上週,基督教民主黨(CDU)的地方政治人物跟另類選擇黨聯手,趕走了圖林根邦(Thuringia)的邦長。梅克爾表示兩黨的合作「不可原諒」。但如果她無法說服自己的黨員遠遠離另類選擇黨,又怎麼能夠說服選民?

另類選項黨在圖林根邦的領袖霍克(Björn Höcke)- 公開模仿希特勒手勢
圖/Dialog International

梅克爾氣炸的理由,並不難理解。圖林根是 1930 年代納綷首度在德國境內執政的邦。在此區跟 AfD 有任何關連,彷彿揭開舊的政治瘡疤,很可能導致基民盟在未來的全國選舉中受到選民的唾棄。另一方面,另類選擇黨在圖林根邦的領導人是霍克(Björn Höcke),他高舉民族主義大纛,辯才無礙,也是一位精明的政治人物 —— 雖然另類選擇黨的高層不太瞧得起他,而他領導的,只是另類選擇黨的一個激進側翼而已。

但這些只再度突顯梅克爾中間主義的不得民心。在 2017 年的選舉中,她跟社會民主黨結盟後,勉強才保住了多數的席次;從那時候到現在,兩個大黨在民調裡一直在溜滑梯下跌。難怪兩者內部都出現倒戈的現象,連溫和派都焦躁地尋求變革。

梅克爾當然不久就要退出政壇。她的指定繼承人,康坎鮑爾(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本來是中間主義路線的堅守者,卻在本週辭去了基督教民主黨黨魁職務,理由是被圖林根事件嚇到。她的辭職,就是承認她無法再贏得黨內保守基層黨員的支持。而他們也抓住這個機會,想要改造基民盟,使它可以在政治主張上與另類選擇黨匹敵,尤其是民族認同、法律與秩序、限制移民等等方向上。


在瑞典,瑞典民主黨(Sweden Democrats)目前的民調居高不下,這本身就是令人驚異的事實:不過幾年前,朝野一致譴責它為極端政黨,與新納綷運動有淵源。現在,每四個瑞典人中就有一個支持它。瑞典的主流政黨一開始想盡辦法圍堵它:例如不給它們發言的舞台,或者在全國巡迴宣講活動中,與它們展開論戰,甚至想要抄襲它們的政策。但所有努力都失敗了。現在瑞典的兩個反對黨(一個中間偏右與另一極左翼政黨)正在與瑞典民主黨聯合,謀求在國會內改變政府的政策。


歐洲的政治故事,已不再是民綷政黨崛起的故事,而是人民求新求變的故事。故有的老政黨若不求變,那麼民綷的政黨就必須順應民意。德國籍的歐盟議會議員,韋伯(Manfred Weber)認為圖林根事件不過是「歐洲各國中間政黨愈亦不穩定的徵兆。」。但這種說法不完全正確,在歐洲的某些國家,中間政黨不但已經變革,而且也贏得民眾的支持:去年六月,丹麥的社會民主黨以社會融合、限制移民作為主打的政見,獲得多數選民的支持而連任,並打敗民綷政黨,使後者失去國會的半數席次。另外,奧地利總理庫爾茨(Sebastian Kurz)也捲土重來,重獲政治第二春 —— 雖然去年他跟自由黨的連盟崩潰,本人也遭解職,卻因在選舉中主打國家認同與改變,現在跟另一個新興的政黨,綠黨一起聯合執政。

英國人民受夠了脫歐戲碼,因此選擇果決帶領英國脫離歐洲的首相強森。
圖/pxfuel (cc0)

再看看英國:在政治亂鬥一年的煎熬以後,它脫離歐盟,也是唯一在國會裡面沒有任何民綷政黨的國家。從都柏林到杜塞道夫,這個啟示是很清楚的:歐洲的舊政治中心已是僵屍,不但停止存在,也不再是中心。過去,政治乃是由工業時代的認同所介定,各大政黨所競爭的,是經濟自由與集體主義的平衡問題。這種衝突依然存在,但它不再佔據首要的位置。新的問題在歐洲出已然出現:國家認同,而且因為地緣政治與人口結構改變,更為突出顯著。

這也不是左翼自由派與專制民族主義人士的辯論。這樣看問題的人只是社群媒體的鍵盤戰士,因為這樣的標籤對於一般的選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對選票也沒有具體的影響。

歐洲的政治確實出現了新的中心,而佔據這個中心的人,就是所有認為民族主義無關乎種族歧視,更關乎社會融合議題的人。標榜民族主義的政黨,並不是排斥外來移民,而是強調社會融合。

一些保守人士堅決反對墮胎權利、性別平等以及性教育,但這些漸漸不再是選舉主軸。瑪琳.雷朋以及瑞典民主黨都已經漸漸地擁抱「生活方式自由主義」(lifestyle liberalism)。舉個例子,德國國會的反對黨領袖,韋德爾(Alice Weidel),也是另類選項黨(AfD)的成員,她過去是高盛銀行的經濟學家,會講流利的北京話,她的女同志伴侶是斯里蘭卡裔的電影製片,兩人在瑞士某市郊定居,收養小孩共組家庭。

左起:法國總統馬克宏、英國前首相梅伊、德國總理梅克爾。
除了已經下野的梅伊外,其他兩位的政治生涯似乎也面臨重大考驗。

歐洲的中心不但反對意識形態,甚至反對政治。自由市場經濟、或是集體主義經濟等等主張,再也沒有辦法使選民感到熱衷興奮。但有相當多人支持經濟利益的公平分配,不論是在貧富之間、還是在城鄉之間,但政黨很快就發現這不再是大灑幣就可以解決的:不論是教育、健保、住房、警察、監獄等等問題,他們過去數十年來認為只要承諾選民,透過課稅、灑錢就能解決,但選民已經漸漸不再買單。當然,老辦法也不能說毫無成效,但整體而言乏善可呈。過去票投中間政黨,現在改投民族主義政黨的選民,不是因為後者的政策而琵琶別抱。

在美國,川普的支持者只有少數真的是喜歡他的,也只有少數真的相信他講的話。絕大多數選他的選民,是因為他不墨守成規。他們希望有人出來打破自滿而官僚的政府文化,打破他們從來不想真正解決問題,只想呈現有在做事的形象。他們希望有人出來大破大立。

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英國。工黨的百年票倉,如巴西勞(Bassetlaw)、 雷德卡(Redcar)、 沃金頓(Workington),這次得以翻轉,並不是當地的人認為強森(Boris Johnson)可以改變效率不彰的健保體系、讓巴士準時到站、或者興建高鐵改變英格蘭北部經濟長期衰退的悲運。他們投票給強森,因為他們認為他樂觀又積極、對於英國脫歐矢志不渝,意謂著在他主政之下,他願意使出霹靂手段改變現狀。

時代在改變。政治的議題與論點也在改變。舊的中心正在快速地消失,因為太多掌權的政黨不思變革,而選民都看在眼裡。新的中心已然出現,歐洲的傳統政黨再不想辦法佔據的話,那麼新的政黨就會取而代之。

本文原文:
2020/02/15 The Spectator Fredrik Erixon: The death of the centre in European poli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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