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家反情報與安全中心（NCSC）在 7 月公開向美國地方領袖發表公告，標題為「保衛我們的未來：保護美國州和地方各級政府和商界領袖的行為不受中國影響」（Safeguarding Our Future: Protecting Government and Business Leaders at the U.S. State and Local Level from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PRC) Influence Operations）。聯邦調查局局長瑞伊（Christopher Wray）指出，中國在美國的地方影響力最近變得更加激進和廣泛。
政治雜誌《外交家》（The Diplomat）8 月 23 日報導，根據國家反情報與安全中心的研究，中國外交官直接遊說州議員的最早案例之一是 2009 年在加州的支持圖博決議法案，雖然此次遊說失敗。但加州最高法院退休法官、前白宮國安顧問克拉克（William P. Clark）稱這一事件在當時堪稱史無前例。這在 2009 年發生並非巧合，2008～2009 年是中國政府在圖博問題上明顯轉向「更積極的國際政策」時期。這件事發生在加州也不是偶然的。中國政府當時非常重視在加州的情報活動，因為加州有經濟和政治的重要性，以及那裡有龐大、完善且有影響力的移民和華裔社群。中國國家安全部曾經有一個單獨的單位專門負責那裡的政治影響和情報行動。
加州圖博決議的背景
2008 年 3 月 25 日中國政府不斷升級在圖博侵犯人權行為，並且暴力鎮壓圖博和平抗議，當時的共和黨籍加州眾議員布萊克斯利（Sam Blakeslee）提案「大會第 119 號共同決議案」（ACR 119）要將 3 月 10 日指定為圖博日，並讓加州立法機構加入支援達賴喇嘛控訴中國對圖博是「文化種族滅絕和恐怖統治」的譴責。布萊克斯利說：「ACR 119（的迴響）非常火熱。我對此的第一次嘗試是寫一個非常有力的決議，直接將中國列為侵犯人權者。」布萊克斯利在 1990 年代末應兒子的邀請訪問達蘭薩拉（Dharamshala）時，親身了解了中國政權下圖博人的困境，當時他兒子高中剛畢業，在圖博兒童村擔任英文志工老師。布萊克斯利指出，當時加州意願的程序委員會拒絕推這項法案，認為沒有通過的可能，除非修改措辭。
圖／Steve Rhodes (CC BY-NC-SA 2.0)
2008 年 5 月 1 日，時任加州眾議員穆林（Gene Mullin）提出第 20 號決議（HR 20），以表彰達賴喇嘛對世界和平的貢獻以及在尋求以非暴力方式解決國際問題方面的引領成績，並指定 2008 年 3 月 10 日，達賴喇嘛流亡印度和圖博起義 49 週年，為「達賴喇嘛和圖博日」。5 月 15 日，穆林的第 20 號決議經投票獲得一致通過，當時的 80 名議會成員中有 73 名是共同發起人。與此同時，布萊克斯利的 ACR 119 於 11 月 30 日（議會的最後一天）闖關失敗。
2008 年 12 月 4 日布萊克斯利進行了第二次嘗試，並提出決議案 6（ACR 6）。他說：「我看了穆林的行動，並確定，如果他們（議會）支持那一案（指穆林的提案），他們現在就會支持（我）這一案，沒有理由不支持。」ACR 6 的原始草案跟穆林的 HR 20 幾乎相同，除了穆林的版本包含一個條款，指出議會支持「奧林匹克憲章（Olympic Charter）和達賴喇嘛對憲章的看法」，而布萊克斯利的版本則包含一個條款，表明議會支持「達賴喇嘛和圖博人民為圖博尋求有意義的自治」，並反對「中國透過恐懼、恐怖和政治教育壓迫圖博人民。」到那時，布萊克斯利認為應該是繼和緩的版本比較容易有共識。令他沒想到的是，期間的運作不僅包含加州眾議院議員，也包含中國政府的外交代表。
中國領事館的「善意」
2009 年 2 月 2 日，布萊克斯利辦公室致函程序委員會主席辦公室，正式要求在大會現場聽取 ACR 6。次日，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的兩名外交官到布萊克斯利辦公室拜訪，表示反對圖博日決議。布萊克斯利說：「他們非常優雅，非常堅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在談話結束時，他們要求我重新考慮推動該法案……他們談到渴望良好的關係，這可能是『你批評我們的風險自負』的暗語。」 當月晚些時候，作為批准他的聽證請求的先決條件，布萊克斯利被程序委員會要求修改決議，刪除上述提到大會支持圖博自治並直接譴責北京壓迫圖博人的條款。布萊克斯利同意了。他的辦公室於 2 月 27 日提交了修正案。
2009 年 3 月 2 日，程序委員會批准了布萊克斯利的 ACR 6 聽證會請求。第二天，布萊克斯利收到電子郵件邀請他參加將於 3 月 6 日在舊金山總領事家中舉行的中國代表團聚會。電子郵件指出，議員馬世雲（Fiona Ma）在過去 10 年一直在共同組織加州立法代表團訪問中國。聲明隨後明確表示，此次活動主要是「傳統」，是「回憶的中國遊歷」的同時並提出「未來旅行的新議程」，信件補充說：「中國總領事也希望邀請以後想來中國的未來成員……你們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的！」布萊克斯利沒有回覆此封郵件。
與此同時，「達賴喇嘛和圖博日決議」也還在持續推動中。它被列入計劃於 2009 年 3 月 9 日在一組已無爭議投票案的同日。然而，議會多數黨領袖托里科（Alberto Torrico）在當時的議長巴斯（Karen Bass）的指示下將 ACR 6 議程刪除。導致布萊克斯利後來在 3 月 16 日推動全體大會投票。 布萊克斯利當時說：「我知道外國政府現在正在積極遊說立法機關的成員，我覺得進行投票相當重要；如果我們不被允許在我們自己的家裡對一項適當的法案進行投票，我們立法機構的獨立性，我們的民主政府制度，就會面臨風險。」
中國領事館於投票前的遊說
在 3 月 16 日投票表決前的幾天，駐加州的中國外交官試圖透過書面和親自的方式遊說議員投票反對布萊克斯利的提案。與此同時，中國外交部也公開呼籲美國聯邦眾議院停止推動議長裴洛西強烈支持的圖博問題決議。布萊克斯利後來形容，跟 ACR 6 比起來，裴洛西支持的議案在挺圖博和達賴喇嘛的措辭更加強烈。
2009 年 3 月 9 日那一周，時任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高占生正式聯繫加州議員，要求他們反對布萊克斯利的決議。在一封日期為 3 月 11日的傳真信中，高占生重申中國聲稱自己已解放圖博，讓圖博脫離封建農奴和神權統治，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奴隸制。高占生警告說，支持 ACR 6 會「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並「向分裂勢力發出錯誤訊號」，同時強調該決議對中美尤其是中國加州關係會有潛在的損害。時任總領事館發言人 Zhou Yunliang 對當地媒體說：「我們的立場一直很明確。無論是在州的層級還是在聯邦層級，我們都強烈反對這種決議。這不是人權問題，也不是宗教問題，這事關中國的主權。」
3 月 12 日中國政府對美國眾議院幾乎在一天前獲得一致通過的支持圖博的決議提出正式申訴。同一天，包括總領事高占生在內的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代表出現在加州議會大廈，「敦促」議員們拒絕布萊克斯利的決議。布萊克斯利批評中國外交官的遊說「令人震驚和可恥」，他說：「這是他在任五年以來第一次看到外國代表在國會大廈的大廳裡游盪。」
高占生也在 3 月透過電話跟當時民主黨在議會中的多數黨領袖托里科交談。只是托里科說，他不記得中國領事館有就布萊克斯利的圖博日決議跟他的辦公室聯繫過。他說：「（如果有的話）我想我會記得類似的事情，這可能會是一個非常不尋常的例子……對於其他國家的政府就法案跟我們聯繫。」 與此同時，布萊克斯利就中國領事官員在州議會大廈遊蕩遊說議員反對他的決議向加州最高法院退休法官、前白宮國安顧問克拉克提出諮詢。
FBI 的探訪
大約在收到克拉克的回覆之時，布萊克斯利得知中國外交人員在議會大廈恣意遊說這些事引起了 FBI 的注意，他說：「FBI 來拜訪我，他們告訴我，我惹惱了中國政府……我得非常小心，並提醒我所有的電子郵件和登入網站都會被駭客入侵。這是一個非常引人深省的警告，我從來沒有讓 FBI 來找我並警告我。」
另一名共和黨籍眾議員德沃爾（Chuck DeVore）也被 FBI 通知說，可能受到中國的監視。他說：「FBI 要求在投票（指當年圖博議案）前見我，FBI 幹員問我，中國外交官是否就布萊克斯利的決議跟我聯繫過。該幹員指出，FBI 有理由相信我受到了中國人的監視，而且，幹員說，你沒有危險或會出什麼事，我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們（指中國）極有可能試圖破壞你的電子設備，並試圖了解你在做什麼。」
克拉克曾指出，看到中國外交部展開了前所未有的部署來影響加州立法機關。德沃爾說：「我從中知道的是，這會發生在華盛頓特區，但從未在州層級看到過這樣的事情……。他（指克拉克）的意思是，不僅是舊金山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還有洛杉磯領事館和中國其他地方的外交部工作人員。換句話說，這是一場全場緊迫盯人，有很多人投入其中。」根據 FBI 幹員的說法，早在 2009 年 3 月 16 日，洛杉磯和舊金山領事館有數十名外交人員在遊說加州議會民代和工作人員反對圖博決議。不過，FBI 本身拒絕評論此事。
圖／ Tibet Post International
議會表決現場的攻防
根據 2009 年 3 月 16 日加州州議會會議的錄影。在介紹 ACR 6 決議的演講中，國際特赦組織和來自加州各地的圖博團體的代表在旁聽席見證，布萊克斯利反駁了一些反對圖博日決議的論點，他率先指出州議會已採取各種措施應對蘇丹、越南、土耳其、衣索比亞、東南亞的人權問題，而且現場有 51 名議員共同起草穆林前一年提出的決議案，跟布萊克斯利的圖博日議案幾乎一樣。在回應「可能會冒犯中國」的指控時，布萊克斯利說：「在提出先前的支持人權的決議時，從未提出過這樣的考量。我們是否只在安全的情況下為那些被壓迫的人說話？」最後，布萊克斯利認為，支持圖博日決議特別在外國政府企圖遊說阻止它時更顯重要。
在布萊克斯利發言後，支持過穆林版議案的多數黨黨鞭馬世雲立即要求將布萊克斯利的決議發回程序委員會，他說：「（如此）以便委員會可以考慮最近發生的所有事件，以及和一年前相比，今日加州和美國遇到的情況。」馬世雲表示，她認為加州立法機關不應該涉入當時新任歐巴馬政府的對中政策，包括圖博問題。她說：「我們現在有了一位致力於解決人權問題的新總統……上週，議長裴洛西通過了國會關於這個問題的決議。我認為我們不應該破壞總統和他們隨後要做出的努力。」
一些共和黨議員強烈反對馬世雲的動議，認為讓全體議員投票表決相當重要。當時的少數黨領袖史密斯（Cameron Smyth）說：「這很糟糕，這項決議值得表決，如果這個議會沒意願支持它，那就這樣吧……我們定期來做此事（指推圖博日議案），無論聯邦政府是採取什麼行動。」議員德沃爾補充說：「我們在這裡的重點……是我們受到了為中國共產黨工作的特務的遊說。我們需要讓民主走上正軌……在這個會議廳裡，任何不公正的事情都是對正義的嘲弄。」
多數黨領袖托里科隨後強調：「法案該被提交回程序委員會，該委員會將舉行公開聽證會，討論該法案的優點。」隨後，唱名表決開始了。根據 2009～2010 年規則，向委員會重新提交決議的動議需要 41 票贊成票（議會有 80 席）才能通過。然而，兩黨在多次呼籲動員後，仍然只有 37 票贊成票超過 33 票的反對票（其中 5 票來自民主黨議員），9 名民主黨議員沒有投票。看到該動議很可能會失敗，托里科在宣布最終投票之前決定將動議置於待命狀態。然後宣布民主黨團開核心小組會議，大會休會。
1 小時 12 分鐘後，議員再次召開會議，再次討論托里科的動議。在正式唱名投票開始之前，當時的議長巴斯起身發言，請議員對這一「程序性動議」投贊成票。她說：「在規則中，這會使我們有機會更仔細地審查（ACR 6）的優點，而且民主黨核心小組的成員可能會更多的參與（布萊克斯利提案在程序委員會的討論）。」
轉交程序委員會的動議最終以 46 票對 30 票通過。在民主黨核心小組舉行之前沒有投票的九名民主黨議員中，有八名改為贊成票。在之前投反對票的五名民主黨議員中，一名改為贊成，兩名改為不投票，另外兩名再次投了反對票，分別是議員阿米亞諾（Tom Ammiano）和山田真里子（Mariko Yamada），這兩人隨後都進入了程序委員會。阿米亞諾對布萊克斯利提案被轉提交給程序委員會的舉動嗤之以鼻，他說：「我希望它在場上投票。它有票可以過關。」
儘管投票支持重新提交動議的所有議員都是民主黨人，但布萊克斯利不認為這是兩黨之爭，也不是國內政治在形塑對中國影響力的辯論。相反的，他說：「這不是共和黨對民主黨。這是民主黨的領袖用強大的手腕扼殺一項法案。有幾位民主黨議員站出來告訴我，這是一場非常激烈的辯論，許多（民主黨）人非常沮喪，他們被要求將其發回程序委員會，他們非常希望投票支持該決議，因為他們之前已經投票支持一項非常相似的決議。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能，不被（民主黨高層）允許。他們（民主黨議員）似乎真的心煩意亂。」
圖／Luca Galuzzi (CC BY-SA 2.5)
據當年的媒體報導，當時的多數黨黨鞭馬世雲表示，穆林 2008 年的圖博決議是恰當的，因為其中包含了一個條款，提到達賴喇嘛支持奧林匹克憲章。馬世雲說：「目前，我們跟（中國）的關係是相互合作的，因此跟我們的第一大夥伴保持良好關係非常重要。」馬世雲否認議會高層屈服於中國政府的壓力。當布萊克斯利的決議被移回程序委員會時，民主黨領袖承諾會舉行公開聽證會，但從未發生過。布萊克斯利說：「進一步辯論這理由是『我們要扼殺該法案』的標準政治話術，因為沒有後來的聽證會。」
中國官方媒體和圖博人社群的回應
2009 年 3 月 18 日，中共英文報紙《中國日報》發表了一篇新華社文章〈加州民主黨人對尊崇達賴喇嘛猶豫不決〉。同一天晚些時候，人民日報也發表幾乎相同的文章〈加州民主黨人對紀念達賴喇嘛的決議猶豫不決〉。中國官方媒體首先選擇性總結《洛杉磯時報》報導該事件的觀點，同時用中共的觀點代替原文觀點，包括直接引述舊金山總領事高占生寄給議員的遊說信。
與此同時，圖博人社群也在密切關注形勢的變化。2009 年 3 月 17 日在灣區圖博之友網站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指出：「這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中國政府不斷地試圖向外國政府（下至州和市層級）施壓不要提人權這個問題。」
布萊克斯利的後續對策：外國勢力遊說法案
圖／報呱製圖
為回應中國反對自己的圖博決議，2009 年 3 月下旬，布萊克斯利開始準備立法以解決加州的外國勢力遊說問題。4 月 13 日，他正式提出與外國勢力的代理人相關的第 1334 號議會法案，以修改加州現行的遊說活動法律，讓外國代理人受該法案規定的約束。布萊克斯利指出，儘管聯邦層級有對遊說活動的披露要求和對外國捐款的限制，但他說：「加州法律中沒有對外國勢力遊說的此類限制。（現行）法律很容易被外國政府利用，進而導致在民眾監督範圍之外形塑立法結果。這不是什麼理論問題。中國政府的代表進入了這座（國會）大樓，並否決掉一項政策。這對本機構主權來說是令人震驚的侵犯，據我所知，中國政府是唯一的特殊利益集團，它可以組織海外中介，在總領事館為議員舉辦晚宴，並在沒有任何披露要求的情況下對法案表態。所有特殊利益都應該遵守同樣的規則。」
第 1334 號議會法案後來有列入議會議程，但沒有進一步推動。布萊克斯利對此並不感到驚訝，他說：「政治改革法案是最難通過立法機構的法案。不過，第 1334 號議會法案的用意是在引起民眾對中國政府不良行為的關注，並向他們表明，如果他們（中國政府特務）繼續他們的行為，就會發生這種情況（加州州議會被中國影響力滲透）。」
參考來源：
2022/08/23 The Diplomat China and California: The Anatomy of a PRC Subnational Lobbying Campaig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