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學會生活」?德希達逝世二十年後談解構

六○年代後期解構主義宗師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
圖/X

德希達的解構

德希達的解構(deconstruction),之所以難以掌握,原因在於解構不是一種固定的方法,可以重複去瓦解一套僵固的哲學體系。對德希達來說,解構其實更像是一種文字閱讀的奇特經驗。每當我們預期一部哲學著作能夠有著完整且無所缺漏的系統秩序,彷彿沒有一種污點、意外、詭異、差錯會出現在這部著作之中時,透過驚人的細讀與耐心的推敲,總是會遇到一些無法被原有系統消化、掌握、融慣與詮釋的部分。

這些東西就像是一個被寫下來孤獨地存在於文本之中、印刷下來的文字符號,在系統裡頭沒有辦法擁有自己的獨立生命,被系統綑綁限制、難以發揮效用。但是另一方面,這些記號,由於系統無法連貫地掌握,它又像是在系統之中的某種出口,標誌了系統的界限與系統之外、尚未在場的某種事物,標記某種走出系統格局之外的指引方向。

以「延異」(différance)這個詞為例。在一般的法文發音系統中,「差異」(différence)與延異都是相同念法。德希達以這個字詞來指出這種閱讀中所遭遇的難以捉摸現象。如果語言是一種發音系統,並且語言的意義完全是由清楚的音節發聲所構成,那麼差異與延異的不同,就會在這種「語言的意義完全由說話活動所決定」的信念之下遭遇例外,二者的不同,只能在非聲音系統的視覺書寫文字中看到。

語言作為一種發音系統,它的界線由書寫這種視覺現象給標記出來。然而延異這個詞,並不是要另外指出有一套屬於書寫的自身系統,與發音系統對抗著。德希達想要指出的是,語言作為一種說話活動,其聲音的精確性與自明性,需要藉由非聲音特徵的書寫符號來釐定。

書寫與對話

但是這些描述都只是在表面上去觀察德希達的工作方式。德希達真正的重點並不是要批評西方一直都站在「語音中心論」或「在場形上學」。德希達的工作是出於這項哲學動機:如何在已經被給定命運的西方哲學史中,看出哲學為何一直重演相同的劇本與回應方式,並在各家哲學著作裡,找出除了傳統的解讀方向外,還有什麼是蘊含與掩埋在這些傳統看法與流行讀法中,由於處於這種傳統信念之下而沒有被發現的例外,進而找出被忽視之物。

如果解構是一種閱讀經驗,我們可以說,德希達的解構指的是這樣一種閱讀經驗:越是忠於文本,我們越是會遭遇到文本中不忠於文本脈絡的文字與段落。

這種不忠並非小事或可以忽略的意外。如果依據傳統的讀法,在面對奇怪或無法詮釋的段落時,傳統哲學家或學院哲學的習慣作法,都會依據差不多的相同傾向去面對這種情況。德希達認為,這種傳統呈現出來的解讀方向或回答方式,是一種他稱為「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的傳統信念。這種傳統擁護那些無須藉助他物而能自己獨立出來、呈現自己的實體更重要的是,概念或堅實觀點。例如柏拉圖的對話錄,在許多段落裡,都認為活生生的對話交流,更勝於書寫下來的文字記錄。理由在於,書寫有助於記憶,但是無助於加強說話者的記事本領,更會導致說話者的想法被文字扭曲與掩蓋,進而無法生動交流。更重要的是,言說與書寫相比,和思想的關係更為接近。然而,這種辯護如果是對的,柏拉圖又為何要寫作、訴諸文字、冒著被歪曲與誤解的風險,寫下對話錄?

攝影/Capped X

延異存在於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時代

德希達在這種邏各斯主義傳統中發現到,許多哲學文本,在肯定那些能夠抵達真理的途徑時,都會透過一套秩序去安排接近真理的階梯。以柏拉圖為例,由於說話是最能夠傳達與辯護作者真理的生動途徑,書寫文字就被這樣的次第擺在一旁,視為是次要與不值得辯護的作法。

然而,弔詭的是,書寫在某些場合還是被視為不得不採取的輔助手段。這就意味著,柏拉圖式的傳統,也就是邏各斯主義的傳統,總是認為能夠有某些途徑更接近不受其他外在方式干擾的真理呈現方式。問題在於,那些看似站在這個傳統立場的哲學家,往往還是有限制地求助於他們認為價值較低的事物。也就是說,書寫被排斥,但是又被當成求助工具,既遠離真理、又是唯一能抵達真理的途徑。

德希達並沒有要開啟一個屬於書寫的時代,以對抗一個屬於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時代。真正說來,他想指出的情況,又會回到哲學與延異之間的奇妙關聯。如果說,書寫與對話是一種對立,彼此保持著絕對差異,對德希達來說,這種差異是一種站在其中一邊去區隔另外一邊所產生的作用。而使得這種區隔不斷發生作用,並為人們所接受的,其實是處在一種邏各斯中心主義傳統才得以可能。也就是說,如果要跳脫這種傳統,就不能只是站在某一方去反對另一方。

這種觀察一方面是對西方哲學史作為一種傳統的總體觀察,但另一方面,德希達想要指出的是,如果我們忠實於這個傳統,並作為理解生命與指引生命的方針,我們會將生命的許多狀態,通過這套系統去予以釐清。然而,德希達的疑難之處在於,生命真的是一種能夠在邏各斯中心主義視角下,好好把握與清晰掌握的事情嗎?

對他而言,正好相反。每當我們用來處置生命的知識系統完整無缺,越是更容易發現,生命其實是難以辨讀的。

進一步地說,面對生命與解讀生命,其實都依賴於一套既定傳統,以此為框架,去區分事物的差異並認為許多事情始終清楚明白、各自存在。例如生命與死亡是絕對不同的。然而如果清楚捕捉生命的實際情況,不去忽視真實的實際經驗,我們會看到,生活在這些既定框架中,並藉由這些框架去將生命分割成各個部分,我們便會丟掉那些其實一直默默在產生作用的沈默因子。它們是介於這種差異狀態中無法被捕捉、歸屬與定位的中間事物。這種處在差異之中,但是又不隸屬於差異的任何一端的情況,就被德希達稱之為延異。

生命因而要麼活得清楚明瞭,持存在框架界線的保護與維持之內,而其他無法被掌握與理解的事物,成了延異,成了不可名狀、沈默且無法述說的特殊事例。

哲學就是學會如何生活

如果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詮釋與選擇,我們能略微理解與看見,為何德希達生前最後一次訪談中會說「我尚未學會生活」。

哲學某個意義上,就是指引該如何生活下去的思考方針。而德希達如果在哲學史能有一席之地,那便是通過解構去閱讀哲學,看見那些被傳統遺落的延異片段,在一切我們以為清楚明白的文本上面,看見還有其他尚未被重視的可能,同時這些可能被視為是對傳統侷限帶來的挑戰。

然而,挑戰傳統意味著,延續這個傳統,並活在這個傳統,試著看見傳統之中存在著被貶抑為不重要或忽略的段落,以此重啟和延續傳統,同時忠實也最不忠實,讓傳統從已經重複的事物,變成被重新啟動、自我挑戰與試著冒險的傳統。

「尚未學會生活」意味著,應該要有一個哲學的生活解答能夠被尋找到,應該要有一個人知道該如何教導生活方式。但最終向哲學學習如何生活的歷程尚未結束、也不該結束。學會生活就意味著學會如何死亡。唯有在哲學中發現不確定性的延異,學會生活的動力才會繼續下去。延異考驗哲學、考驗生命,延遲學會生活的可能,延緩死亡來到與之對立的生命,耐心逗留在生命與死亡的對立之間。

解構始於對文本的忠誠

由於德希達的立場與說話風格實在難以掌握、無法消化,人們往往依循著一些二手文獻去理解德希達。因此常常在二手研究中,得到一種理解德希達的哲學形象:一切文本,最終都是符號堆疊的自由嬉戲創造過程,沒有最終真理,一切只有無止境且難窺全貌的歷程。並且,由於符號只是一種無序的堆疊,符號因而沒有自身獨立的意義,一切書寫不會為了任何目的與原因,單純只是無止境地吐露出文字符號的情況而已。

故而解構的形象成了這樣:由於符號沒有固定的意義,也不能夠打造起堅實的意義,故而作者也不是文本意義的核心所在。作者已死,文本沒有終極的、永遠在場的真理與意圖,一切解讀都是破壞文本固定答案而獲得自由灑脫的遊戲精神。

我承認,很多時候德希達恣意揮灑的文字風格,很容易落入這樣的聯想與形象。但是,沿著這樣的形象去理解德希達,我卻不斷遭遇到閱讀他的困難。其中一個困難是這樣的:每當某個哲學家被責難或誤解,他會跳出來幫那位哲學家辯護。

例如 1987 年海德格曾經參加過納粹這件事,當時法國掀起取消閱讀海德格的浪潮,德希達不得不找人去與高達美一起聯手為海德格哲學說話。還有,當年傅柯在《古典時代瘋狂史》宣稱自從笛卡兒之後,理性與瘋狂開始分道揚鑣、截然二分,德希達又起身為笛卡兒哲學的真理說話。又譬如,當列維納斯批評海德格與胡塞爾忽視他者與倫理時,他又跳出來為海德格與胡塞爾辯護。

1980 年代法國還發生過一件事,教育當局宣稱哲學教育在高中成效不彰,打算取消高中哲學課程,他馬上找人組織研究小組,進入高中教學現場,示範如何教笛卡兒哲學,並寫了許多哲學教育研究報告。當中,他指出成效不彰很大原因在於高中哲學教師無法很好地給予學生哲學思考的力量。他寫了許多報告,其中一項改進建言是高中哲學教師應該要再進修哲學課程。當中的內容,包括哲學教師需要閱讀傳統哲學經典中關於教育的哲學談論,他列出了清單,上面全都是他曾經批評過、犯了邏各斯中心主義毛病的哲學家:康德、柏拉圖、黑格爾、盧所、洛克…等等。

布弗萊斯與德希達一起擔任「教學內容反思委員會」主席,共同制定關於法國高中怎麼教哲學的綱領,稱為「德希達─布弗萊斯報告」。

如果德希達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那為什麼要幫那些人說話、持續閱讀那些人的著作?

後來我才明瞭。對德希達來說,克服邏各斯中心主義傳統,方式並非另起爐灶。而且,德希達並非像德勒茲或海德格這類哲學家,善於發明新概念去完善自己的哲學。對他來說,傳統與創新並非二選一的選項。我們應當在傳統裡面,發現傳統無力面對卻又已經存在的段落,指出傳統的極限何在。每一個傳統哲學家,總是已經埋下解構他自己原有構想的線索與痕跡。解構不是發生在傳統的外部,帶著新眼光進入傳統之中否定一切。相反地,解構是去指出,哲學傳統已經存在著解構自身的潛力。唯有細緻閱讀傳統哲學文本,才能釐清原有的哲學框架只是有限的框架,並不能方方面面處理好許多框架所忽略的片段或問題。

循著這個脈絡走,我們會發現,其實德希達很少會發明新概念。除了延異、解構之外,他擅長運用的概念,都是其他哲學文本無意間提到、或是提到卻忽視的字眼,例如痕跡、替補、灰燼、柏拉圖的藥(phármakon)、記憶、哀悼…等等。

如果同意這個觀察,我們可以發現,德希達許多文章都有一項特色,就是不斷引用他正在研讀的哲學家。他是循著哲學家原有文本不斷去推進文本的鋪陳與論述,不經意地遭遇那些無法在哲學家自身原有框架處理的文字、片段或字眼。接著,我們還會發現,德希達的文章,其實都類似對某個哲學家著作的導言或前言。其中,你會看到,他既在陳述一個哲學家的傳統解讀脈絡,並且依循這個脈絡,單點擊破這個框架,解構這個陳述的預設系統。而這層突破,常常不是德希達自己外加上去的,更像是那位哲學家尚未處理好,自己等著去解構自己的段落。

所以我常常認為,德希達不是第一個解構主義者。每一個哲學文本,都存在著自身的系統與結構,同時也不經意地自己解構。所以,德希達哲學工作方式,其實是一種對文本的忠誠,挖掘出埋藏在每一個哲學家自己的哲學大廈中已經醞釀的解構工程。進而,德希達的哲學與文本,其實是一種導讀,讓你必須成為某一位哲學專家同時(例如成為黑格爾專家、康德專家、盧梭專家、柏拉圖專家等等),以細讀的方式去看見哲學家文本已有的解構力量,成為另類的哲學家的專家,去讀出康德的解構、柏拉圖的解構、盧梭的解構。

既是忠實於傳統,又不忠於傳統。沒有這種忠實與不忠的態度,就沒有辦法真正繼承哲學文本,接收到哲學傳統所遺留下來的遺產。同時也不要忘了,這並非無聊去找麻煩,硬是挑雞蛋裡的骨頭。這是為了在原有寫定且不斷重複的哲學史劇本中,細心聆聽與學習,試探難道沒有別種可能,去指引生命該如何繼續往下走。

Tagg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