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與雙面美國(微雷)

電影《奧本海默》劇照  圖/Universal Pictures

I 用人物演繹的國家故事

隨著「芭本海默」風潮,《奧本海默》(Oppenheimer)席捲了全世界,這部在大眾市場本來沒人看好的沈悶傳記電影上映兩週取得了四億票房,雖然尚未回本,然而卻已經讓許多觀眾進入奧本海默所處的一個風起雲湧的世界,多個時代的轉折就這樣發生在這部片裡。

一個思想開放的自由派科學家一方面必須領導一眾思想同樣開放的科學家,與納粹進行緊湊的時間賽跑,確保原子彈不會被這群人拿來炸,並同時與嚴格封閉的軍方體制進行合作又對抗的微妙關係,而在戰後他則因為自己的過往還有價值觀被盯上,從國家英雄變成不忠罪人。

電影《奧本海默》席捲全球票房,本片也引起相當多討論
圖/Universal Pictures

導演諾蘭(Christopher Nolan)看到了一個矛盾,這不只存在於奧本海默身上,同時也存在於美國身上 —— 逼問奧本海默的核心問題是「如果威脅持續存在,而敵人的力量也確實增長,你為何以前認為開發原子彈是道德的,現在卻反對氫彈?」

這裡有兩個美國同時存在於世界上,他們處於混沌的疊加態,一個是開放的美國,正如因為納粹而接受大量世界頂級人才的美國是如何因此在戰後坐穩世界領導者的地位,而有採行開放政策的必要,這意味著不同種族、文化、宗教等多元人口對美國保守秩序的破壞的接受。

另一個則是封閉的美國,是那個清教徒立國的美國,是那個美國鈔票上寫著的「In God We Trust」的美國,因此無論左派敘事如何努力去改變歷史詮釋,都不能扭轉此一至今仍維繫美國結實根基的事實,當美國大兵在國外出生入死,而賺的不如華爾街 —— 另一個開放美國向世界募集資金的設施 —— 多時,是信仰堅定了他們的付出,哪怕他們知道的不見得比那些在紐約時報執筆的知識份子多,但他們的血還有他們的子彈堅定維護了美國的硬實力。

於是這部電影表面上講的是史特勞斯對於奧本海默的迫害,還有奧本海默的視野如何讓他既超前(看見宇宙奧祕,把星星的力量召喚到地球上),卻又不夠超前(在製作原子彈時對物理以外的政治連鎖反應不夠覺察),實際上談論的卻是美國這個國家賴以強大的雙面性,是這樣兩種對抗的張力讓美國在壯大之際,卻又不致於被裂解。

「當他們決定不再懲罰你」

「他們會請你吃鮪魚還有馬鈴薯沙拉」

「他們會跟你道歉」

「但不是為了他們對你的做的事情」

「而是為了他們的面子」

愛因斯坦(左)和歐本海默(奧本海默,右)於高等研究院留影
圖/Image courtesy of US Govt. Defense Threat Reduction Agency

片中近乎以全知者,或者謙遜一點,過來人經驗(愛因斯坦曾於 1933 年離開祖國德國,進入美國,並放棄其公民身分,因為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讓他不屑與此政權還有放任此一政權的國民為伍)告誡晚輩奧本海默的愛因斯坦的話語裡,早就藏有某種對於真正藏鏡人的提示,所以觀眾不應只聽他講的話,還有他講話時搭配的影像,還要仔細聆聽背後的配樂。

這是一部電影,我們必須注意諾蘭的形式,才不會跟一些誤讀本片的影評那樣認為本片是道德劇。

II 諾蘭的形式奧祕

一些觀眾對於諾蘭的剪接形式無所覺察並無需怪罪,因為他們作為消費者,本來就該花了錢好好享受電影,任由電影的形式無意識的貫穿他們,以至於讓他們產生一種絕妙的錯覺,誤以為片中的歷史事件或者人物關係就是唯一重點,二流乃至於三流的導演也會有這樣的誤解,於是這就會造成拍攝一部電影變得毫無必要。

但影評可不能像觀眾或者二流乃至於三流導演這樣。

因為如果只是為了取得資訊,想去了解關於奧本海默的一切,我們需要的只是歷史或者科普書籍,比如作為本片改編原型的《美國普羅米修斯: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

諾蘭利用《奧本海默》說的是一個超乎奧本海默的故事,我們首先要注意的是電影的結構安排,一如諾蘭的時間遊戲,在歷史順序上,主角奧本海默前半生與史特勞斯毫無關連,直到後半生被史特勞斯招募進普林斯頓的研究機構,兩人才有所衝突,也才有後半段的設局,然而在敘事順序上,諾蘭卻以史特勞斯的黑白視角與奧本海默的彩色視角並列且輪流切換。劇中至少有三條時間線,一是年輕的奧本海默,二是曼哈頓計畫(Manhattan Project)後,因麥卡錫時代遭受秘密審判的奧本海默,三是在奧本海默被審判並剝奪安全許可五年後,遭受另一場秘密審判的史特勞斯。前兩者以彩色呈現,兩者有時會交錯,比如各自用彩色與黑白演繹同段情節,是在氫彈會議以及史特勞斯家上。

此一作法,乍看是將奧本海默與史特勞斯這樣科學家 VS 政客、天才 VS 庸才、思考人類未來 VS 只管自身榮辱……等多組對立差異,實際上也會讓觀眾注意到他們的相似之處,正如諾蘭巧妙的一滴一滴的雨打在一灘水後形成的意象來進行雙重指涉(地球核戰爭危機,與波粒二象性)奧本海默與史特勞斯的角色塑造也不只是單純為了戲劇衝突,更有更多的目的。

電影《奧本海默》的成功,導演諾蘭的編劇和執導功力是關鍵因素。
圖/Universal Pictures

諾蘭對於去判定角色的善惡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既描摹超然且矛盾的物理學發現(波粒二象性),也以此投射超然且矛盾的歷史情勢與國家難題,還有這樣大時代下各懷鬼胎的個體。因此片中出現的兩場審判實際上並不是一種東方人期待的「報應」,不是一次物理學天才遭小人陷害最終在老天有眼下使得小人受到同樣報復的情節,而是諾蘭以這兩個人物試圖作的對更大對象的捕捉。這是一場規模不同,但作法類似的「非法」的審判,審判的不是對象是否有法律上的罪,而是對象是否有道德上的罪,依此來決定對象執不值得信任。

我們可以從很多地方看到奧本海默與史特勞斯的相似性。

比如奧本海默對於政治的興趣使得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個純粹的科學家,這讓他在系上聚集了許多身分是共產黨員的學生,搞起了左翼政治活動,這當然讓他的同事深感不滿,不過奧本海默卻說:

「畢卡索的畫、艾略特的詩、史特拉汶斯基的音樂……這一切都在改變,你不認為我們不只該追求科學上的革新嗎?」

另一方面,奧本海默的同事也知道他的厲害不只在於物理,還在於能言善道,從片中奧本海默與女性的關係以及有能力招募其他科學家這件事可以看出,他並不是那種書呆子科學家,或者動不動就發飆的亞斯柏格症患者,「科學推銷員」是許多他同儕給他的稱號,而史特勞斯在片中也被提及是「鞋子推銷員」。

而氫彈之父愛德華泰勒更曾與奧本海默說:

「羅伯特,你早就成為政客而無心科學了。」

電影對史特勞斯有描述到的是,其實他自己也喜歡物理學,只是因為家境的關係而在高中畢業放棄深造物理而去賣鞋,此後,透過他的商業技巧還有胡佛認證的愛國心(電影沒有演到史特勞斯在一戰時他曾因在法國與比利時參與人道救援而受領導此一行動,後來成為美國總統的赫伯特.胡佛賞識),他被杜魯門指派為原子能委員會(AEC) 的前五名委員,而原子能委員會的前身是什麼?

奧本海默引領的曼哈頓計畫。

美國理論物理學家歐本海默(奧本海默, 右)參與的曼哈頓計劃最終研發出用於轟炸廣島與長崎的首批核子武器。
圖/Bettmann Archive

同時,兩個人的猶太人身分都讓他們注重納粹的威脅,電影沒有提到的是史特勞斯遊說政府政府接收更多難民,正如奧本海默資助西班牙難民那樣,他們都有自己進行人道救援的方式,只是他們的政治傾向一人在左,一人在右。

關鍵問題是,是什麼讓奧本海默與史特勞斯兩個「原子彈同路人」最終分道揚鑣?

換言之,是什麼奧本海默有的,但史特勞斯缺乏的?

III 開放社會與國家主權

《奧本海默》片裡那打亂時間順序的剪接,除了有把奧本海默跟史特勞斯放在一起對比的目的,還有其他的,關於天文的,或者實驗電影影像(這些影像據說也是諾蘭團隊用現實物理反應而非電腦生成圖像 CGI 模擬出來)的存在,這些影像不斷穿插在片中,不時佐以奧本海默所處背景的震動,讓觀眾看到那些一開始意義未明的影像,有的則在後面讓觀眾知曉了意義,比如本片第一個鏡頭是奧本海默看著地上的水窪。這是奧本海默在與我們共享的人性之外的天才,也是史特勞斯始終難以參透之處,正如他始終只能用自身習慣的框架 —— 政治、歧視、陰謀 —— 來思考當年水邊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對話內容可能是什麼,進而腦補出奧本海默策動科學家來反對他的陰謀論。

而觀眾則因為在片中能看到奧本海默的視野,故能與其共情,於是在大尺度的浩瀚宇宙外,奧本海默種種道德問題幾乎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基於他的才智,他的左傾也不會讓他一面倒的接受共產主義的支配,這樣的衝突發生在他與情人瓊的第一場戲。

「我不想被一種教條綁住,為什麼人要用意識型態限定自己呢?」

「你作為物理學家,難道可以自己挑選規則嗎?」

電影《奧本海默》劇照
圖/Universal Pictures

美國要強大,勢必不能排除奧本海默這樣智商卓越,思想開放的人才,這類的人在歷史上並不少見,他們的道德往往血跡斑斑,禁不起檢視,主要是因為他們難以克制的認為一般規矩很蠢,而總是有不屑所屬宗教的傾向,但又同時對異教有興趣,這主要是知識上的渴求讓他們有這樣的行為。特別是那些規矩都由蠢人(從他們視角出發,史特勞斯這種我們一般人看起來已經是「人才」的人,毫無疑問正是這種蠢人)制定出來的時候,他就更不想接受了。

馬克思很厲害,利用經濟學(他自稱他當時研究的這套是科學)還有些古希臘與德國哲學雜交出了以理想之名造就無數死傷還有物化的馬克思主義及以其為底的馬列政權,這條道統延續到今日就是中國,其思想從「反物化」演變到製造出一堆「韭菜」、「人礦」政治實踐,堪稱偉業。

但馬克思的東西在奧本海默看來,也不過是眾多參照思想,或者思考遊戲的玩具而已。

開放思想的天才在哪都會惹怒所有人,幸好當時的美國政府有足夠的智商知道,像這樣的人,你不能隨便趕走他或者弄死他,是因為奧本海默,美國才有辦法從只有專家才看懂的物理學草稿上在短短四年間,在日本地圖上種出人人可見的「香菇」。

「難以想像奧本海默經歷了這麼多,對某些事情的看法卻仍然如此天真。」

片中史特勞斯對奧本海默的評論,其實也是奧本海默這種看到宇宙奧妙的天才的盲點,在奧本海默的腦袋裡,他認為只要人們團結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這點跟共產國際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口號差不多一樣,但團結到最後往往只是肥了共產黨高官。就像曼哈頓計畫採用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才那樣,他期待聯合國或者各種國際組織會出現,團結所有人類,讓所有人過上更好生活,或許,共產主義烏托邦的實現也不是問題。

但他忽視了不是所有人類都像他一樣這麼聰明且懂得用理性權衡利弊,更忽視了不同文化與文明作事的底線有所不同,如同中國武漢肺炎蔓延期間,有眼睛且沒裝睡的人都看到了世界衛生組織裡共產黨員譚德賽的不作為,以及幾年後淪為形式的愚蠢調查。

至於俄烏戰爭這種赤裸裸的侵略行為也因俄羅斯握有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否決權而作廢了聯合國的功能,就像大砲川普看到的那樣,很多國際組織(大多由美國參與創立)都成了只會跟美國說「請給我黃金」然後不會作事的廢物組織。

電影《奧本海默》並不是一部道德劇,而奧本海默的難題也是我們所面對的困境。
圖/Universal Pictures

見識不到這些的奧本海默,當年比史特勞斯看到的更多,但是他仍然在一個手掌的掌握裡,你可以說美國監控他,也可說美國保護他,畢竟如果他落在納粹德國,或者落在什麼中南美的社會主義還是共產主義國家(是要有多愚蠢才會覺得用這種草菅人命的領袖形容自家候選人是好事?)甚至魔幻一點,今日中國,他這種大砲性格可能早就讓他不知道被埋到哪去了。

《奧本海默》電影體現的,不只是偉大時代的偉大科學家的故事,也是雙面美國的故事。如果說,今日的美國比過往的美國更分裂,那是因為他們尚未重新意識到一個更大的,既破壞左派追求的極端自由,也鄙視右派捍衛的傳統生活的敵人,已經從方方面面展開其戰爭,而這個敵人的強大遠超蘇聯。

因此,奧本海默的難題,終究會擺回我們眼前,只是,這次重擔不在他而在我們身上,如同奧本海默熱愛的印度宗教,以及發生在他身上還有史特勞斯身上的事情那樣,輪迴總是在進行,而歷史往往押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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