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教育與國安危機:佩姬・阿維許的台灣啟示

佩姬.阿維許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提供

序/佩姬.阿維許的多元冒險

今年第三十一屆女性影展展出焦點影人佩姬.阿維許(Peggy Ahwesh)展出這位實驗電影大師部分 1985 到 2017 的作品,其中內容包羅萬象,而且手法多元,既有膠卷也有數位,既有文化也有粗野,既引用拉岡也嘻笑怒罵,你很容易發現她的魅力,特別時她的作品總是充滿著自娛自樂的歡喜哪怕帶著對某些既成權威的嘲諷亦然。

你會在《羅曼史到儀式》看到那種書卷氣與小淘氣並重的性格,並在《瑪蒂娜的遊戲場》看到她對母女關係的倒轉與挑逗,並在《死者》看到女性如何倒轉性作為自身的武器,並讓慣於當花花公子的男性吃鱉,這是阿維許的狂放八〇。

而九〇年代呢?

不要錯過她如何去撩撥那些男性主宰的類型,無論是《恐怖電影》裡讓孩子們對恐怖類型的戲仿,還是《色愛》裡放著一個陽痿男兩個女人自娛自樂的色情片扭轉,而頗有高達之風的《視覺機器》,更是再度展現阿瓦許對於多媒體的敏感與自得,你當然不能忘記《怪天氣》裡頹廢卻可愛的不良青年癮君子們如何展現女性的墮落時刻還有快樂時光,而同樣死了男人的《夜曲》如何透過陰森又靈動的影像風格將男性當做女性難以擺脫的鬼魅詮釋那樣。

重量級美國實驗片創作者、錄像藝術家。自1970年代至今創作不懈,佩姬.阿維許(Peggy Ahwesh)的創作橫跨類比、數位和科技藝術,在媒材的運用切換、影像語言的調度拆解上,叩問性別與文化身分、社會政治之於影像的當代意義,展現出高度異質性的創作軌跡。
圖為電影《噬星者》(The Star Eater)劇照
圖/Courtesy of Peggy Ahwesh and Electronic Arts Intermix (EAI), New York.

而千囍年後,一方面阿維許仍然關注女性的生活與慾望,諸如延續《怪天氣》裡成癮女性的《噬星者》以彷彿紀錄片手法的方式去虛構一對像情侶的賭博同伴在頹廢的大西洋城的生活,另一方面她的程式設計師以及電子遊戲玩家身分,也促使她自然而然的拍出《她:蘿拉》、《第三身》、《溫度界》這些非傳統影像的作品,影像寫實與否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如何提供另一種觀點給觀眾,是故 2016 年《最後的海》、以及 2017 年的《隨風消散》她甚至不再需要拿起攝影機拍攝而僅依賴剪輯與後製創作。

不過,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並非深入再度分析佩姬.阿維許的作品風格,因為搜尋其名字,不論先前,今年也以已有許多精采文章,因此我更想做的乃是更進一步,談談她與台灣的距離。

  1. 她的影像遊戲與遊戲所在的桌子

若用一詞概括前述佩姬.阿維許的多種作品,那就是「遊戲」,有別於許多對父權體制憤怒的女性創作者,阿維許的態度則像是一種蠻不在乎的戲耍,她不像是那種要擊潰此制度的角鬥士,而像是一位顛覆觀眾常識的魔術師,透過各種手法的大膽使用以及對於電影類型還有傳統價值的隨意侵犯,她並不舉劍擊盾怒吼「這樣做不對」、「這樣做才是對」,而更傾向於表演給觀眾看後讓觀眾上台參與整場表演。

但是玩遊戲需要資源,需要場地,而且每場遊戲都有贏家與輸家,不是所有的客人輸了都會樂在其中,正如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對實驗片採開放態度而可能被不同元素冒犯,特別是台灣人如果看電影時非常可能因為花招太古怪高喊「看不懂!」觀念太挑釁高喊「愛搞怪!」票房太慘澹高喊「不實際!」

而這種時候贊助這類藝術的政府就會倒大楣,因為你會看到幾個認真做事的民代對著相關部門的政府官員破口大罵,彷彿我們回到 1937 年舉辦墮落藝術展的慕尼黑一樣。

此時就需要萬惡的財團出手了。

佩姬.阿維許(Peggy Ahwesh)的影像展《Vision Machines》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Microscope Gallery, New York. Photograph by Max McClure

若沒有卡內基基金會,就不會有卡內基藝術博物館(Carnegie Museum of Art),而如果沒有卡內基藝術博物館,就不會有其 1970 年代建立的電影與錄像(Film and Video)部門,當然也就更不會有卡內基的藝術行政莎莉.迪臣(Sally Dixo)夥同當地一眾實驗電影人例如史丹布拉哈奇、霍利斯法蘭普頓、岡沃爾尼爾森、羅伯特布里爾、威拉德馬斯和瑪麗門肯、詹姆斯.布勞頓、喬爾.辛格、肯.雅各布斯、彼得.庫貝爾卡、保羅.沙裡茨……所譜寫的實驗英雄史詩,並營運了對於電影還有錄像藝術而言夠長的匹茲堡電影製片人(Pittsburgh Filmmakers)這個媒體中心與學校,而佩姬.阿維許就是其中的知名校友。

順帶一提,匹茲堡 1994 年還開張了普普藝術大師安迪沃荷的個人博物館,同樣也是由卡內基贊助的,而這個在紐約大紅大紫的藝術家,他同時也是一個著名的實驗電影創作者,一個著名的匹茲堡人。

另外當地還有著名獨立電影導演喬治.羅梅羅(George Romero),他以低成本又嚇死人的殭屍電影聞名,並徹底影響了全球觀眾對於匹茲堡的記憶,雖然他不是匹茲堡人而是個紐約人,卻同樣在匹茲堡開展他的事業,而在他開展事業前,他已經在卡內基的美隆大學進行就讀,且卡內基日後也參與了榮耀他的行列,而名聞遐邇的他也影響了佩姬.阿維許,因為當時她正在名為床墊工廠的藝術空間進行策展,而也是因此她才得以在喬治.羅梅羅 1983 年的作品《鬼作秀》擔任製作助理,並結識當時剛踏入電影圈在本片裡擔任編劇的史蒂芬金。

所以這就是佩姬.阿維許所在的城市,既是鋼鐵之都,也是影像之城,對這座城市而言,把東西做得跟蘋果產品一樣精美毫無意義,而更重視其實驗性與原創性,這裡是原型創發之地,如同所有實驗室在做的事情那樣。

而台灣呢?我們的實驗電影環境是如何?

  1. 黨國陰影下的實驗電影史

實驗電影本身就是一個非主流的類型,而如果它在一個保守又壓抑的國家,那自然就是更難以發展了,收錄在《比台灣電影更陌生:台灣實驗電影研究》裡,吳俊輝《台灣實驗電影的過去與發展現況》給我們了一個大致模糊的六階段輪廓,在第一階段,有組織的創作與論述最早可以追溯到《劇場》雜誌,雖然僅僅維持三年九期就夭折,卻已經告訴一些台灣人國外文化趨勢大致的方向。

《劇場》雜誌以先鋒者的姿態,翻譯了許多西方名家的作品,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篇幅, 大量翻譯介紹現代西方的戲劇和電影[…] 在那個資訊封閉的年代,許多人僅能靠著《劇場》上的文字,想像世界電影的風起雲湧,以及藝術電影、前衛電影的模樣。
—— 林木材〈連夜撕下的那篇文章:《劇場》與臺灣六〇年代電影實驗〉

而到了第二階段則是實驗電影與補助的設立,那必須要等到 1978 年的金穗獎,才能在已經由產業大將與前輩塞滿的金馬獎外爭取亮相的機會,他們是實驗電影愛好者也是短片創作者,共通點就是很窮,可惜因為國內資源僧多粥少,很快的這個獎就被劇情片還有紀錄片給騎劫,換言之當時其價值乃是給予那些「尚未成熟」的劇情片、紀錄片導演一些鼓勵,而要到 1982 年才能再度增設實驗片類型的獎項。

而當時還有點人格與品味的中國時報也有中時晚報電影獎,雖然只舉辦了六屆,卻也給了國內實驗電影創作者一些鼓勵。

至於台北電影節或者金馬國際影展也都曾以不同的名目鼓勵實驗電影,然而亦都是寥寥幾屆,顯見實驗電影這個類型本身的尷尬與困境

至於官方輔導金就更不用講,吳俊輝讓我們明瞭在劇情片的激烈競爭下,實驗片能獲取的資源寥寥無幾。

而第三階段展覽爆發期,我們則可以看到本次引介佩姬阿維許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正在其中,其與金馬國際影展一起給國人帶來更多具有國際視野的作品,而這點或許是最實際也是最重要的,因為無論如何藝術家都需要觀眾,無論是有錢的少數觀眾,或者是沒錢的多數觀眾,這兩種觀眾放大就是財團與政府,因為財團向老闆與股東負責,而政府除了向金主外也要向有票的選民負責。

而第四第五第六階段在此就不多加敘述,因為其是關於個別創作者歸國、藝術團體設立、實驗電影入校的連鎖效應,可以看到從這邊開始,實驗電影已經遲來但慢慢的在台灣社會紮根,儘管今日多數的大眾還是對其非常陌生,因為你通常只會在美術館裡直視他們而非在電影院、電視、手機上,他們通常是以被打碎的方式出現在這些平台上。

圖/FRACTO Experimental Film Encounter

或許這就是何以卡內基基金會如此重要的原因,因為只有財團才懂得如何將文化議題自然的融入大眾生活中並且可以承受失敗的後果,而在台灣,做這件事最有名的則是富邦文教基金會,是他們到處在推廣「影像教育」。

或許有人會懷疑,觀看影像需要教育嗎?

然而影像教育早已是不可忽略的當務之急,而不只是看的懂看不懂得品味問題,當影像被廣泛運用於認知作戰的武器時,這件事情已經攸關性命。

這已經不是看個電影需不需要有優越感的問題

而是如果作為士兵或者市民的你無法分辨你手機上賴清德說話影像時的真假時,我們台灣人可能會因國內混亂被一整群送入集中營洗澡的問題。

  1. 讓人不被影像玩而能玩影像的影像教育

我們生活在一個影像時代,而且是一個比過去還破碎的影像時代,過去佩姬.阿維許對抗的乃是一個傳統的巨大的神聖的嚴肅的父神的敘事,但是今日所有社群媒體原住民(當年的網路原住民現在已經是中年人了)面對的則是撲天蓋地的短影音攻勢,這些短影音攻勢就像是印象派點描派的喬治.修拉(Georges Seurat)和保羅.西涅克(Paul Signac)的畫作那樣,一點點的如雨般傾瀉而下。

那是數位,也是像素,但首先是鹽酸,無聲無息的溶解我們的意識,並讓我們在無意識中被蝕刻成他們想要的形狀。

這就是為什麼,面對影像,在這個時代,我們不只是繼續放空腦袋當做其只是純粹的娛樂,因為這件事情比起過去更加致命。

借鑑法國八零年代影像教育系統的富邦文教基金會所推廣的影像教育有多重意思,一方面他們提供課程給校園老師或者教育人士,讓他們學習如何運用影像在他們的個別教學上作為輔助,另一方面他們也讓影評人進入高中啟發孩子們觀看影像的多重觀點與觀影技巧。

事情很簡單,不只毫不學究也非常生活,如果我們無法教育自己的孩子,那我們的孩子就會被別人教育,並且有時是以欺騙造成的慘痛代價來進行,諸如造成國際震驚的艾莎門,或者是更廣泛的在抖音上的種種致命冒險。

你不會隨便把看起來有問題的食物放進嘴裡,你也知道把一大桶豬油灌到身體裡沒好處,但為何你會毫無戒備的讓你的孩子吸收各種不知如何製作也不知為何製作的影像?因為它沒有與你的身體直接接觸嗎?

中央大學台灣電影研究中心與與富邦文教基金會共同組成影像教育創新實驗室,致力於研發、推廣符合高中職校園需求的影像教育,為老師提供教案,包含以感受力為導向的影像活動與各式教材,目標是提升學生對藝術的思辨性,培養出自己的價值觀與美學品味。
圖為台灣電影研究中心主任、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史惟筑談《什麼是影像教育?》
圖/國立中央大學台灣電影研究中心

然而控制我們身體的,不正是我們的大腦,從有意識到無意識嗎?

是故影像不是比食物與我們更加親密嗎?

我們必須熟悉影像,才能如佩姬.阿維許一樣遊戲影像而不被影像遊玩,而在 AI 飛躍性發展,生成式影像氾濫的當代,這件事情只會更加重要,因為騙子就是用這些資訊落差在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危險,另一方面,若善用這些知識,我們也可成為生活中的魔術師,以更別緻的視野,審視我們的生命,乃至於社會,世界。

畢竟,影像教育從來不只限於觀看,也關於拍攝還有製造影像,而更重要的是在這過程裡反思我們的存在,然後做出改變。

實驗電影的根本精神,是對於現有一切的不滿與質疑,也是對未知生活的嘗試與好奇,很高興金穗獎這幾年陸續將大獎頒給張徐展的《熱帶複眼》還有李亦凡的《難忘的形狀》,讓實驗片創作者取得他們應有的關注,但我們的全民國防與影像教育的連結在當前仍然不夠。特別是中國大舉收買台灣網紅前往拍攝並運用各種真假影像試圖攻入我們內心的當下,我們需要做的夠多來捍衛並創造更好的生活,因為我們所處的家園是華語生活圈最後的自由堡壘,在華語圈只有在這裡,多語言、多性別、多文化才有生存空間,而這是不可動搖毫無詮釋空間的單一事實。

《熱帶複眼》《Compound Eyes of Tropical》(預告Trai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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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經營海底影院: https://ntlizard.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