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闡述完前面兩篇之後,我們理解了蒲亭上台前的俄羅斯獨特政治歷程以及背景,我們就可以更加了解他執政背後的邏輯,接下來的這篇文章將以俄羅斯國內視角對蒲亭看法為主。
上台前的蒲亭
基於前面兩篇文章所述,蘇聯解體後初期的俄羅斯經濟、社會、法治環境極度惡劣,百廢待興,在對歐美外交層面的持續受挫也影響到了俄羅斯精英對國家價值未來的前途抉擇。
第二篇文章得知俄羅斯面臨最不利的民主國家開局,俄羅斯國內精英秩序被重新建造,但重新組織精英體系的結果仍然逃不過俄羅斯資源被精英壟斷的現實。在面對這些棘手的情況下,蒲亭採取了一方面進行重新建立民主法治建設,另外一方面讓俄羅斯國內推動凝聚國民向心力,一切都是為了讓俄羅斯國家機器重新運轉,只有重新運轉,蒲亭的總統職務才能彰顯作用。
蒲亭在上台以前曾經是一名改革派。在 1990 年代他曾是阿納托利.索布恰克(前聖彼得堡市長,著名異議分子)培養的重要接班人之一。直到 1996 年後,蒲亭才決定轉向現實主義務實派(索布恰克的女兒克塞尼亞.索布恰克在 2011-2012 年的反對派抗議運動中成為反對派領袖,並且在 2018 年總統選舉中公開挑戰蒲亭)。而蒲亭同時也是繼史達林後第一個能說外語的俄羅斯領導人,蒲亭除了因早期特工工作關係精通了德語以外,還努力自學了英文,蒲亭公開了自己學習英語的能力,並努力想成為一名會外語的俄羅斯知識分子。 從這一點來看,蒲亭和一般獨裁國家的民族主義領袖不太相同。
蒲亭上台後的作法:經濟層面
蒲亭和一些獨裁國家領袖還有一點存在不同,那就是經濟政策。當然,蒲亭認為國防力量非常重要,但除此之外蒲亭堅信認為人民收入是國家實力的關鍵指標,蒲亭於 2018 年 3 月 1 日發表國情咨文,正式宣示將國家任務轉向內部的經濟提升,以改善人民生活水準為目標。
蒲亭自從第一次執政後,每次對於經濟政策提出看法時,可以時常聽到蒲亭對於俄羅斯人均 GDP(國內生產毛額)的關注,這和很多大國(如中國)作法存在很大差別,蒲亭對於經濟發展的思維與歐洲較為接近,認為國家的人民人均收入和福利是國家發展的重要關鍵,這也是蒲亭支持率的背後強而有力的其中一個來源。
蒲亭上台前的從蘇聯解體初期的人均 GDP(以國際匯率)的 3,400 多美元,在經過蒲亭執政後的 2013 年已上升到 16,000 美元,正式進入已開發國家門檻。雖然在 2014 年因克里米亞事件受西方經濟制裁,導致俄羅斯人均 GDP 跌落到 2017 年的 10,743 美元(但以購買力平價而言未受影響,俄羅斯人均是 26,109 美元,排名全世界前 50)所以俄羅斯較為注重的,是社會總財富,而不是整體 GDP,有些中國網友會嘲笑俄羅斯 GDP 總量只有中國一個廣東省,但對於俄羅斯人而言,這嘲笑體現在俄羅斯的經濟思維和中國的不同,因此意義不大。蒲亭的經濟政策較著重在人民生活水準而非只是國家力量。
蒲亭上台後的作法:憲政層面
蒲亭首先調整了國會立法程序,其中最重要的調整是,蒲亭限縮了小黨派和個人進入國家杜馬(俄羅斯國會)的機會,這導致了俄羅斯國會派系大幅減少,蒲亭的團結俄羅斯黨成功掌握了國會多數,掌握任何重要法律立法權。
在俄羅斯國會的法案有分為 2 種,1 種是一般法案,通過成為法律需 50% 以上的國會票數,另外 1 種重大法案,則需 75% 以上的國會票數才能通過,至於如何辨別是否是重大法案是依據俄羅斯憲法條文規定,因此在俄羅斯政治操作上,必須取得足夠的支持票數是一切的關鍵,即使有人意見不同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要票數達到即可。
蒲亭懂得利用「參與式民主」並做出讓步
蒲亭完成國會改革,自 2012 年起俄羅斯的法律規則變為:政黨必須贏得 7% 以上的選票才能進入國會,一般民主國家的門檻多數為 5%,而歐盟的建議標準是 3%,但俄羅斯反對派在 90 年代中信譽受損,缺乏民眾支持,因此難以達到 7% 的支持率,而難以進入俄羅斯國會,這重大打擊了俄羅斯反對派的信心。同時蒲亭努力聯合其他派系,如俄羅斯共產黨及相關工會等各種政治力量,讓這些人參與到俄羅斯高層決策中,順著俄羅斯反對派受到社會排斥的背景加持,蒲亭成功地擴大了支持基礎。簡單的說,除了反對派,俄羅斯幾乎所有政治力量都被蒲亭納入了決策圈。
也就是說,蒲亭建造的規則,排除了反對派。但他又透過民主整合了俄羅斯整個社會的政治力量,共同參與決策,這個決策的聚會唯獨少了不受歡迎的反對派,而這個反對派又恰巧是親歐美的精英團體,是最符合歐美精神價值觀的派系。所以在支持反對派的一些歐美政府看來,蒲亭的民主是另類的。
反對派對此解讀為,蒲亭執政團隊是故意為反對派設下難以達到的門檻(7%),但是如果連 7% 不到,也足可見反對派的民意力量和蒲亭執政力量的差距,因為 7% 是適用於所有政黨的。
對此,反對派不滿蒲亭的政黨法,在 2011~2012 年發起了影響俄羅斯政局的抗議運動,當時這運動成為了蘇聯解體後以來最大的示威抗議運動,口號包括「建立一個沒有蒲亭的俄羅斯」,「制定新的民主法治與選舉辦法」。抗議人數從 2011 年 12 月 10 日的 2.5 萬人,上升到 2011 年 12 月 24 日的最高峰 3 萬人,以後每隔幾個月就發生反對派抗議活動,最後到了 2012 年 12 月 15 日的反對派周年紀念活動大約只剩 700 餘人,而隨後蒲亭對示威者要求做出了讓步,政黨進入國會的門檻再次被下調到 5% 的選票數(德國聯邦議會的規定也是5%)。
從這點來看,俄羅斯的憲政體制已經完全符合半總統民主國家該有的制度,並且筆者在第一篇文章有提到,事實上俄羅斯民眾對於蒲亭的批評聲音沒少過,網路上很多,但奇怪的是為何俄羅斯反對派無法得到社會多數支持。俄羅斯民意調查機構 Levada-Center 顯示,2011 年 12 月(反對抗議前)和 2012 年 11 月蒲亭的支持率均為 63%,這說明大規模示威遊行並沒有對蒲亭造成明顯變化。
俄羅斯反對派缺乏社會支持基礎
從上面可以理解為,俄羅斯反對派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何支持率如此之低?
俄羅斯反對派常讓人詬病的地方在於,這些反對派的政治主張和政治評論對於保守傳統的俄羅斯東正教社會而言過於激進,而造成反效果,導致反對派除了在大城市活躍以外無法擴展到俄羅斯廣大的鄉村地區。舉個俄羅斯政治界最愛用的例子:2012 年 2 月 21 日,俄羅斯女子樂團「暴動小貓」(Pussy Riot)的 5 個成員在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的祭壇舉行了一場反對蒲亭和俄羅斯正教會,名為「龐克祈禱」(Punk Prayer – Mother of God, Chase Putin Away!)的非法演出。表演被教堂安保人員制止。其中三名參與演出的女性隨後遭到起訴判刑:一審以流氓罪被判處兩年監禁。二審除一名成員 Ekaterina Samutsevich 被處緩刑外,其他二名成員維持原判。
暴動小貓事件在俄羅斯網路上造成了輿論轟動,暴動小貓樂團中受到判刑入獄的這三名成員,同時也是反對派在抗議蒲亭行動中的積極參與者,受到支持者要求政府釋放他們。但是….俄羅斯是一個較為虔誠的東正教國家,高達 70% 以上的俄羅斯人以不同程度地信仰東正教。在這個事件上俄羅斯民意調查機構 Levada-Center 顯示,有 79% 的俄羅斯人認為在教堂裡反對東正教的行為應被禁止,高達 95% 的人認為應該懲罰暴動小貓樂團的行為。
因此,因為暴動小貓本身和反對派之間有較為緊密的連結,所以暴動小貓的行為同樣影響到反對派在普羅保守大眾間的形象。
再舉一個例子,俄羅斯當今活躍的前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曾在 2012 年 6 月寫道:「反對派政治家們都在抱怨,認為不應只讓人在 LiveJournal(俄羅斯人氣部落格)和推特知道我們,還應該接觸真正的廣大民眾,讓俄羅斯的「鄉巴佬」(俄文:сермяжные)也知道我們。」
根據 2012 年 11 月的民意調查,雖然支持反對派活動的有 40%,但矛盾的是,只有很少人支持反對派領導人。支持阿列克謝.納瓦爾尼只有 2%,支持鮑里斯.涅姆佐夫的 3%(已於 2015 年 2 月 27 日遇刺身亡),支持謝爾蓋.烏達利佐夫的不到 1%。另外,高達 54% 的受訪者對所有反對派領導人都不支持。
再請看一項數據:
在 2018 年 10 月 8 日俄羅斯公佈一項民調顯示,俄羅斯民眾對弗拉基米爾.蒲亭總統的信任度跌破 40%。這是蒲亭自 2014 年因克里米亞事件以來的最低信任度。在 2019 年 6 月全俄民意調查中心民調結果顯示,蒲亭在民眾中的信任度已經跌到 31.7%,這是 2006 年以來的新低點,但蒲亭的信任度和其他民意統計的支持率仍然是所有俄羅斯政治人物當中最高的。
這說明一點,事情的重點不在於是否要趕蒲亭下台,而是反對派要如何成為俄羅斯的成熟政治力量?俄羅斯的憲政體制,已經比世界上多數威權獨裁國家對付反對派的環境要友善的多。這也可以另外理解為,雖然蒲亭有讓人很多詬病的地方,如俄羅斯官僚主義的改革進展緩慢等,但蒲亭的路線是中間路線,彈性的中間路線迎合俄羅斯社會多數人的利益和共識。反對派需要思考,如何要和蒲亭競爭迎合俄羅斯社會多數人的支持?反對派是俄羅斯人,只有俄羅斯人自己清楚,在俄羅斯他們其實並未受到政治輿論自由審查,所以反對派需要思考的是改變自己的戰略,成為俄羅斯真正的「反對派」,來影響和監督蒲亭政府,有好也有批評,這是俄羅斯所需要的民主,反對派需要儘早成為成熟的政治力量,相信這也是眾多俄羅斯人的願望。
蒲亭不反對民主,手腕彈性和鐵腕並行
總結起來,光從蒲亭執政作為上來看,蒲亭從一開始就未質疑過俄羅斯民主體制,反而應該如此說,蒲亭之所以能做到這麼多,都是透過高民意支持度才有辦法做到,因此民主對於蒲亭是相當重要的。
歷來大規模遊行抗議蒲亭都會做出一些讓步。比如 2012 年顏色遊行,蒲亭做出國會席次降到 5% 門檻的妥協決定,2018 年年金改革遊行,蒲亭做出推遲實施政策日期的讓步。2019 年莫斯科反對派遊行,蒲亭以總統府發言人管道譴責了警察的過度武力 —— 俄羅斯總統新聞秘書德米特里.佩斯科夫先前表示,警察對遊行示威民眾使用不成比例地武力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今天應該討論的是,蒲亭的高支持度可以持續多久,而不是俄羅斯是不是民主國家。諷刺的是,今天人們所看到的俄羅斯憲政框架、人權保障等大部分是在蒲亭任內達成的,如同蒲亭在 2012 年國會咨情中所強調的「俄羅斯未來發展唯一的道路就是民主。」蒲亭懂得如何避免把別人輕易排斥在決策外,這會造成這些人的挫敗感,並且懂得尊重前任,比如葉爾欽,蒲亭一直保持著敬意。
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蒲亭,其實是俄羅斯政局發展的結果展現,俄羅斯政局發展和民意決定蒲亭的政策,而不是蒲亭影響俄羅斯。目前的俄羅斯正處於關鍵時刻,和西方交惡影響了俄羅斯的經濟發展和內政,使得蒲亭民意支持度持續下滑,但反對派民意支持度仍然無法提升。蒲亭目前是最後一任期,2024 年蒲亭的接班人是誰,將會引領俄羅斯走向怎麼樣的未來?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