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注意到《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有如此強烈的反身性,指向身為創作者的宮崎駿。上一次應該是《風起》,再上上次則是《紅豬》。《風起》裡為美與飛行之夢所投注生命的堀越二郎宛如宮崎駿的自我辯護,其製造的零式戰機一方面是殺人的侵略武器,另一方面也是美麗的藝術作品。而宮崎駿,如同另一位動畫大師押井守認知的那樣,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比如他一方面喜歡在作品裡面提環保卻又喜歡開會冒出黑煙的老車,他一方面反戰,卻又迷戀軍用機械。
押井守對《紅豬》有直率的評論 —— 紅豬頭套拿下來的話,根本就是宮崎駿的臉。整個故事便是關於一個愛開戰機卻反法西斯的飛行員,寧願當豬也不為法西斯而飛的故事。
其實,左派大導演既對科技著迷卻又想捍衛自然,或者是喊著反戰卻樂於展示殺戮的種種矛盾現象並不止於宮崎駿,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身上也有同樣的例子。人類藉由先進的探勘器材才能夠進入深淵看見自然的奧妙,但對於機械的研究與生產本身就會造成污染,卡麥隆的這種矛盾先是孕育了《魔鬼終結者》(The Terminator)的悖論惡夢,最終以《阿凡達》(Avatar)解決矛盾。透過先進科技,人類總算捨棄了充滿罪惡的肉體,進而進入不需要機甲也強健的阿凡達,與自然乃至於像是善良版天網般的潘朵拉之神或生物伺服器伊娃建立連結。於是你會看到在這樣的作品裡,觀眾的立場像是《風中奇緣》(Pocahontas)或者《與狼共舞》(Dances with Wolves)那樣錯置,「覺醒」的人類憎恨他的同族,大批人類士兵被阿凡達或納美人用箭刺入駕駛艙玻璃貫穿胸膛而死。
只因他們不夠進步,或者道德上有瑕疵。
左派的理想主義觀念經常會導致這種對於人類集體的憎恨與屠殺。就像《天空之城》裡,押井守看到了宮崎駿一首布下的「看啊,人類就像垃圾」經典場景後不寒而慄,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是愚蠢且無可救藥的,因此對付這樣的人類只有死亡才能夠作為解藥。另一個同樣出現在動畫的例子,則是《逆襲的夏亞》裡的夏亞,他親眼見證理想新人類卡蜜兒發瘋後,決定帶領殘存的吉翁黨人,來一次對多數地球人的恐怖攻擊,藉由把殖民地扔向地球,逼地球的人離開地球表面,前往太空,讓他們有更多機會成為「新人類」。
換言之,這是一種以對人類進步的希望出發,最終卻以毀滅人類的詛咒作結的扭曲心理。
馬克思主義以理想主義的旗幟展開全世界的思想感染,最終開花結果在列寧手中化為強而有力的共產黨政權。此時左派已經跳脫繼承中世紀家傳職業工會傳統的左派血脈,變形成以階級鬥爭為手段還有職業的共產黨,並且以推翻全世界傳統政權,促進他們國內階級內鬥為己任,其特色在於滲透然後寄生,最終瓦解整個組織,使得人人互相對立。
馬克思主義曾經以共產主義型態風靡世界,特別是在全世界青年為之瘋狂的六〇年代。然而古拉格勞改營的恐怖真相逐步批露,讓這些曾渴望共產主義降臨的馬克思主義者不敢再提共產而只能改稱社會主義者,宮崎駿就是其中一位。他與戰友高畑勳離開東映之後在吉卜力工作,透過作品其實是在做一種另類的政治工作。他們是上世紀老左派的模範,尊崇環保,提倡反戰,但他們的匠人精神讓他們政治上的未竟之夢以一種極其迷人的美學征服了全世界的觀眾,而非像一些當代左派的奇特審美令人作嘔。
那麼,這跟《蒼鷺與少年》又有什麼關係?
在本片裡,片中蒼鷺引誘男主角牧真人要去見的塔主,正是宮崎駿的化身。如前面所言,很多人都看到了這個老爺爺像是宮崎駿一樣,是個「關在塔裡的創造者」,但卻很少人看見這與前述外部政治的聯繫,我們不能忘記《蒼鷺與少年》的「塔」並不是全然來自塔主建造,而先是外來的,正如馬克思主義輸入世界各國,並開始蠱惑當地知識分子那樣,電影裡對塔主年輕時的描述還有家裡一大堆書籍都在暗示這點。
因為不理解政治連結,於是觀眾就難以理解電影後面的大轉折,即虛實難分的理想世界的崩毀意味著什麼。其實只要代入共產政權的興衰就可以知道,這些基於理想而成立的共產黨在取得政權之後,往往都會跑出暴君式的人物出來。如果說列寧是蘇聯的精神父親,是「人民靈魂的工程師」,也就是比如塔主那樣「能夠創造封閉世界」的存在,共產政權向來剝奪人民與其他國家自由互動的機會,因為如果人民能夠這樣做,他們馬上會發現自己生活在謊言中而且頭也不回的逃跑;那麼史達林就是列寧手下的「鸚鵡大王」,是將共產主義國家帝國化,讓人民成為屠夫或餓莩的人,取決於你是殺人越貨還是被殺人越貨者。你可以在《蒼鷺與少年》裡看到塔主統治的夢想王國與陰間的緊密相連看到,宮崎駿對於共產主義與死亡相連的坦承,這並不是某些人看到的「漫無目的的偶然」,或者是「怎麼樣都可以的夢境」,而是非常切實的結構。
共產黨政權誕生至今已經在地球上殺死了至少一億人,而近期一次大屠殺則是以中國武漢肺炎的方式遍佈全球,而更令人悲傷的是,裡頭大多數死亡者都不是他們誓言要推翻的資產階級或者宗教份子,而是追隨他們卻不小心被餓死、病死、勞改死的無產階級。而共產主義帝國的主人,自己卻保留著可以跟另個世界通行的特權,正如塔主說自己前往各個不同時空蒐集了十三塊石頭,如果你還記得史達林休閒時最喜歡看他不准人民看的好萊塢電影,你就知道這有多麼諷刺,怎麼會一個以平等為宗旨掀起革命的政黨,最終卻創造出了自己的紅色沙皇?
█ 宮崎駿本人在電影中的投射
宮崎駿曾說,自己家族的人向來活不過八十歲,儘管他確實沒有要在這部作品退休,但他已經在這部作品裡做了他的政治懺悔。片中後段重要的轉折正是主角牧真人,即宮崎駿的另一個化身,所做的一個重要決定。我們何以可以如此確定牧真人是宮崎駿的另一個化身?因為只要我們稍微對宮崎駿的生平有一點了解,我們就會知道,宮崎駿就像本片主角牧真人那樣是少爺出身,這點因為另一位日本電影大家北野武也喜歡不時拿來罵而眾所皆知。
宮崎駿父親作為軍火商人不但曾大賺戰爭財,宮崎駿自己也曾說父親協助製造戰機零件,在《蒼鷺與少年》裡表現為駕駛艙支架與玻璃,在戰後則很快就轉向與美國人交好,而這種怎麼樣都行只為賺錢的資本主義與虛無主義的雜交體讓他感到厭惡。他更曾表示,若不是自己後來知道日本在二戰時的作為,他會成為一個忠誠的日本士兵,為捍衛日本而戰,而這種對日本的認同後來就變成對於日本自然風光的迷戀與再現。
讓我們繼續回到《蒼鷺與少年》的劇情高潮,其實《蒼鷺與少年》劇情真的沒有什麼複雜的,就是塔主要少年繼承他的夢想王國,而少年基於母親還有繼母(她們在片中擁有幾乎一樣的臉)去向而跟隨蒼鷺前往晉見塔主。然而在這過程裡他經過了陰間還有塔主帶進塔裡的鸚鵡們所建構的王國,他們什麼都吃。需要注意的重點,是作為宮崎駿另一個化身的少年,為何要被劇情安排「拒絕繼承王國」。他首先看著塔主那些「代表這個世界零件的積木」,說:「這些積木是墓石,是帶著惡意的石頭。」而後在第二次見到塔主後,又說自己頭上自殘而致的疤是「惡意的象徵」,他說自己沒資格統治這個世界,並放棄這個特權。
這是片中最感人的一刻,蒼鷺既是夢想王國的塔主使者,也是死亡的使者,咬過的木棒在夢境中碎裂後於現實中真的碎裂是一個提示,牧真人曾尋找死亡。經歷這麼多,且一度不想活的牧真人放棄成為造物主,並接受人性的陰暗與不完美存在的現實。這正是許多共產主義者,或者型態各異的馬克思主義者們難以接受的事情,他們一刻都不能等待的要天主之城降臨地表,最終卻往往引來天火把人間搞成了龐貝,他們憎恨人類的根本原因是,他們不願意面對人類,乃至於自身的真實。世界之所以不完美,之所以醜惡,首先是人類對原罪的無知,再來就是有人想扮演上帝。
所以在牧真人做出此等宣示後,鸚鵡大王衝上來把積木亂拼一通,接著積木堆成的塔不聽指揮倒下,氣得用劍砍成兩半,導致整個建築在夢境的「帝國」也跟著斷成兩半。觀眾應該注意鸚鵡大王自己的用字,喜歡談論「反帝國主義」的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或社會主義者云云,其實最喜歡建造「自己的帝國」。我們不免就輕而易舉的聯想到許多共產政權的愚蠢政策導致的傷亡與毀滅,這種「亞歷山大大帝式揮刀」的解法根本就無助解決一些由自然掌控的經濟問題,計畫經濟造成的各種人禍,又或者是怎麼殺也殺不出寧靜的內部維穩,有沒有一次最後有得到好結果。
當然我們也可以想到另一個充滿警世意味的中國民間傳說,暴君秦始皇過湘江遇風雨而怪罪湘江女神,在這個故事裡,一統天下的秦始皇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幾乎進入瘋狂狀態的對自然發怒。
這些事情對宮崎駿而言都是極其愚蠢的,於是最後,熱愛自然的宮崎駿終究戰勝了馬克思主義者宮崎駿,牧真人拒絕塔主的邀請也就理所當然,他放棄了用簡單的模型去統治世界,相反地,他決定去面對塔主口中即將陷入戰火的「醜陋的愚蠢世界」。
然而,共產主義並不會真正完全消滅,如同後面少年從夢想王國偷拿石頭回家那樣,馬克思主義,以理想為養分,以長成共產主義然後屠殺與自毀而作結,而其碎片,多數人成年後會遺忘它,而少數人則會將其再度建造成一座塔。宮崎駿在看似正向的結局,放置了一個警告訊息,一切或許會重蹈覆轍,又或許會有新的可能,無論如何,那是另一個宮崎駿的事情,而不是現在這個已經年過八十的宮崎駿要煩惱的事情了。
█ 繼承與超越
關於本片的繼承情節,有些人或許會聯想到宮崎吾朗的接班問題,但其實這些根本也就是同一個問題,放在家庭,就是父母對子女的管束,放在國家,就是政府對人民的控制,這些事情過了頭,甚至產生想要凌駕自然的狂想,最終你就會得到一個共產主義帝國,不只自我暴虐的凌虐國民,還要把全球的他國,與他釘在一起成為什麼人類命運共同體,承擔他的罪業與毀滅。
真正的自由,是不被統治,也不去統治他人,如果理想的世界真的有可能存在,那麼裡面的人們,必定有這樣的共識與成熟了。藝術或許可以獨裁,猶如吉卜力的高壓與獨斷,誕生了多部得以傳世的經典,但政治上的獨裁,則只會是災難,因為你總有無法控制的因素,會把你的整個王國或者是帝國毀滅,無論你要稱其為自然或者是上帝。
《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的全新階段,透過宛如時光迴廊的電影,他讓不同時空的自己相遇,既完成了己身思想進程的世代對話,也激盪出一種對全新未來的希望,更成功超越自己,製作過去的宮崎駿無法做出的作品,從集大成來看堪比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以抽象神祕而言則比肩黑澤明的《夢》。正如吉卜力被交託給了日本電視放送網株式會社(Nippon Television Network Corporation),將不再是過往那個宮崎駿與高畑勳還有鈴木敏夫這個鐵三角的吉卜力,而會逐漸擁有屬於這個世代的,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