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猴子的一生》拍出了許多台灣國產電影拍不出的準度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曾云：「性格決定命運。」

近期曾做出《山道猴子的一生》的台灣 YouTube 頻道主 Eric Duan，在上傳續集《山道猴子的一生（下）》後，將上集改成《山道猴子的一生（上）》。而片長比上集長兩倍的續集短短兩天就超過一百萬點閱，遠超過上集花一個月積累一百多萬觀看數。該作品並非單純的說書或者是漫畫解說，而是實打實的電影創作，從角色，對白，到分鏡，甚至是音樂，都做出獨特的風味，即便全片都採動畫製作，看起來卻毫無陽春感，甚至看到後面還富含悲壯氣氛。

這部關於飆車族的電影究竟蘊含什麼樣的魅力？就讓我們先從其作者開始介紹。

Eric Duan 的頻道本來以講解機車與交通相關知識為主，大部分的影片的點閱都在十萬以內，其中比較特出的《機車三大傳動系統的優缺點》，將近七分鐘的影片是少數達到 39 萬點閱的作品。其他作品包含 VLOG、機車騎士的人際關係等影片，則非頻道點閱主力。從此已經可見頻道主對機車的專業知識，當我們看到集大成的《山道猴子的一生》我們便不會訝異於 Eric Duan 對於各種觀眾不見得懂的專門術語的信口拈來，而這就造成了這部作品在細節上的寫實，尤其這些術語乃至於口語都充斥著片中角色口中自然而然的流露。

不過本片厲害之處並不只如此。

在網路用語裡，「猴子」通常指的是所謂 8+9（台語八家將的諧音），被用以指涉一些教育程度較為低落，行為較為粗野的社會人士。較早脫離教育體系，或者位處社會邊緣的他們，往往會有較魯莽的人生計畫以及衝動的生命選擇，於是從片名《山道猴子的一生》看來，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其中的嘲諷意味，特別是當我們看到本片角色形象皆由歐美網路迷因漫畫角色延伸而成時，觀眾不免帶有看笑話的心態點開作品。

於是，我們就毫無準備的看見一個無名飆車男孩的悲劇一生，我們本來打算看笑話，卻默默的涼了心。

片中主角是一個在「類全家」便利店（作者故意將 Family mart 改寫成 Farting mart，除了規避法律糾紛外，也有讓整體嘲諷風格一致的目的）上班的年輕人，他與兄弟最大的興趣就是去飆車。他以自己的騎車技術為傲，本片裡第一場戲就是他向兄弟炫耀自己騎車勝過「大重」（大型重型機車駕照），並為了區分自己與朋友，展示了自己要買的綠色大重。在這裡我們就看見了他好面子而不惜當膨風水雞的性格，他為了不再騎跟朋友一樣的塑膠車，而決定買下綠色大重。

然而在商店打工，月薪三萬多的他，怎麼買得起綠色大重呢？

於是他就這樣在車行老闆的蠱惑下，簽下了看似優惠的「零元交車」專案，並付了大量的改車費。

而這部電影的其他部分，就開始循環著這樣的公式，每一次的虛榮，都讓他做出更冒險的決定，並且有意無意的忽略了社會的陰暗面（比如各種購物陷阱以及信貸陷阱），社群網站的虛榮讓他沉迷在光環中，而這看似帶來更多機會，比如欣賞他的另一個跑車女孩，然而，他卻不知道，這卻是一連串災厄的開端。

Eric Duan 非常有影像概念，這補足了技術的限制，雖然畫面上的人物都是在平面上靜止，而且大部分都是只有嘴部在運動的文戲，然而在背景以實景模糊化處理的作法下，竟然製造了一種跨次元的景深。在一些跑車的橋段，他都會使用不同角度的動畫，進行適當的平移運動，並搭上恰當得配樂。而在文戲對話，比如床上男女的裸身對話戲時，光線與思考時的 zoom in 等鏡頭語言，都使得的非常自然。此外，片中交雜社群網站頁面，比如 IG 貼文的人氣暴增時，無名男主在一旁的暗爽臉，都製造出了一種比實拍更有感染力的影像力量。

另一個有趣的部分是，雖然片中的語音都是由 AI 生成，但因為台詞寫得太有所謂「猴子」的味道，所以原本沒有情緒起伏的機械語音，都有了特殊的味道，這並非我一人之言，而是可以在 YouTube 下面大批網友的留言證實：

「媽的神作，每個細節的對話以及用字遣詞都有夠他媽真實，然後把這種經典山道猴的一生描寫的有夠完整，這部真的應該丟給所有跑山社團看一看，根本 2023 第一觸動人心。」

「不知不覺就看完了，真的是把情緒勒索和欠債不還錢人的心理描寫的淋漓盡致，也可以看到建立在網路名氣上的虛榮心和偶包，真的是部好劇，不推不行。」

「寫實到令人頭皮發麻，很多對話甚至在現實生活都出現過。感謝做出這麼經典的勸世之作！」

正因如此，本片能夠獲得大量網友肯定，並且廣泛流傳於 Dcard、臉書社團、IG 等平台被年輕族群討論，並且高速的再次迷因化，藉由網友之手自發再製成 AI 圖像，甚至為戲中虛構角色創辦 IG 帳號，並且藉由演算法四處傳播，其速度可謂 2023 年的現象級盛事。

近期唯一能夠與之比拼的迷因盛事，大概就是國外的「芭本海默」。然而《山道猴子的一生》比起前者有華納及美泰兒，或者是諾蘭的名聲在後面作為傳播火種，其更加的草根與本土。如果要問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共鳴，那就是作為機車大國的「中華民國台灣」，人人都有與機車直接或者間接接觸的刺激體驗，無論這是正面還是負面的，而當年國民黨奠定的交通設計更是間接導致今日人民認為台灣是「行人地獄」的主因。大量汽機車已經將道路擠得水洩不通，而行人走在不見得有人行道的路上往往只能自求多福，而許多機車騎士更是常常挺而走險，不是闖紅燈就是鑽縫隙，只為了不被堵塞在車陣之中，當然這就造成許多交通意外。

而當機車騎士跑在一些特殊路線，比如本片出現的場景台北宜或者七乙上時，一切就更加危險，這種遊走於生死的速度感所激發的腦內啡，使得許多騎士欲罷不能。

從希臘悲劇的角度來看，《山道猴子的一生》完全符合「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悲劇特質，古希臘劇場觀眾往往在看戲前就得知劇情發展，就跟觀眾看無名主角的一舉一動時就知道他不會有好下場那樣，本片細緻刻劃主角順利時好大喜功的吹噓性格，以及遇事不順的遷怒習慣，從小有成就到眾叛親離，最終負債未清便潦草死去，甚至遭到專門評論馬路三寶的 YouTuber 康康（現實中也真實存在的頻道主）在其車禍影像中大加嘲諷，都讓其添加了許多揮之不去的冷色調性，這便是所謂「我們眼中的喜劇，往往是他人身上的悲劇」。

這也是為何有人將其與前陣子在 Netflix 大紅的《電馭判客 2077》（Cyberpunk 2077）主角大衛．馬汀尼茲（David Martinez）相提並論，同樣都位於社會底層，我們可以注意到本片的無名主角與大衛．馬丁尼茲同樣都沒有親人，遇到問題時只能請教一位叔叔，而陷入財務危機時，也只能咬牙加班跟吃過期微波食物。那遊走刀尖的生命中亦有神祕女性出入，只是本片上下集導入了蛇蠍女子與真情女子的黑色電影設定，讓自信心不足的無名男主因為曾被第一位女友戴綠帽而產生的對第二位女友的強烈猜忌，進而導致錯失真情。

當然這之中也有悖論存在，正如有網友指出的，既然害怕幫女友拍照使女友爆紅然後被其他男人盯上而出軌，又為何要重蹈覆轍替第二位女友拍照發社群網站並教導與鼓勵她繼續玩車呢？

這樣的問題很合理，然而悲劇所要凸顯的正是人的性格如何難以被理性所改變，進而造就人的命運。哪怕是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被作為教科書經典的《大國民》（Citizen Kane）也是如此，大多數人總是為了先天的缺陷或者厄運而投入一生去補救。正如一路失去親友的大衛．馬汀尼茲最終必然因為性格，為了拯救摯愛，踏上玩命到丟到性命的道路，《山道猴子的一生》主角也捨棄不掉自己的性格，玩車玩到把自己的命丟掉，如果要問他的性格裡的主導性成分是什麼，那就是虛榮，而無論是機車還是跑山不過是此等虛榮的具現化而已。

一無所有的人往往低估風險，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山道猴子的一生》在角色的社會背景設定上，相當的合理且有說服力，片中主角第一任女友的出軌對象也是車友，是雄壯又騎好車的 A 哥，很明顯就與男主位處不同階級，並導致了女友出軌，這正是玩車也有的現實歧視鏈之體現。無論速度如何讓人產生自由的錯覺，但階級之鎖鏈也會把人捆的緊緊的，這既是外在物質的也是內在心理的。體現在戲劇上則是行動，片中男主與第一任女友的床戰裡涉及要不要「再來一次」的對話，重複在 A 哥與其第一任女友的對話中，差別在第一任女友在床戰對男主時婉拒，卻迅速答應了 A 哥的要求，這樣的反應，也很符合許多男性觀眾對於這類享用「父權福利」的「嫌貧愛富」的女性的想像。

而這就是為什麼這部片第二部分相當的重要，因為你可以看到作者 Eric Duan 在這裡又翻了一層，讓作品的女性形象更豐富。正因男主受困於自己對於「女性都愛享用父權紅利」的想像，導致自信心不足的他，開始懷疑同樣愛玩車的第二任女友在爆紅後在外面背叛他，並誤會了更加獨立，並試圖用自己能力幫助負債累累的男主的第二任女友的好意。

作者運用了同樣的床上場景、相似橋段（車友與男主第二女友的攀談）來鋪陳「既視感」，讓觀眾也陷入了同樣的懷疑，而這也進一步強化了觀眾的共感與共鳴，即便這個主角的性格並不如大衛．馬汀尼茲討喜。

於是，約一小時的作品之間，觀眾，特別是男性觀眾，便從性別、社會、文化等各種層面看了一部寫實至極的作品，這樣起伏有致的作品既觸及到特例小眾，如「台灣山道猴子」這個族群，也觸及普遍大眾，如台灣男性普遍的虛榮心態，以及愛女與恨女的矛盾心理，並且時常貶低女性的能力與不尊重女性的主體性，這體現在主角對第二任女友的各種質疑甚至謾罵上，而當其境遇不順時這個部分則又急遽惡化。以至於最終男主生命結束之際，達成了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淨化」作用。讓觀眾的負面情感得以釋放。

短片是所有導演的第一站，看的往往不是平均技術水準，畢竟這可以用錢砸出來，而是其概念還有敘事是否獨特與有效運作。在國際電影市場則還有所謂「在地文化獨特性是否體現」的新標準，今日一些國際電影公司更努力在 YouTube、抖音等非傳統產學合作平台尋找新的創作者，比如文青電影第一品牌 A24 近期就推出原為 YouTuber 的丹尼．菲利浦（Danny Philippou）恐怖電影《鬼手鬼手請開口》（Talk to Me），並且已經招攬更加年輕的另一位 YouTube 創作者凱恩．帕森斯（Kane Parsons），後者年僅 17 歲便在打造了廣為人知的《後室》（The backrooms）系列。在《山道猴子的一生》上，我們看到了很多當代台灣國產電影所缺乏的精準與在地，相信若不只將其當做一時網路熱潮而當做具體案例來詳細考察，也可以對我國官方或者民間電影文化推廣與深化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