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也上人，日本平安時代中期的一位知名僧人。最近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了關於他的特展，在武漢肺炎為全世界帶來傷病恐慌、影響難以估算的此刻，重新溫習這位高僧的傳說顯然具有時代意義。
平安時代的日本曾經也流行過大規模的疫病、遍地飢荒蔓延。為了安定惶惶人心，空也上人經常遊走於市井之間，請大家跟著他誦唸佛號、祈求阿彌陀佛保佑。他宣導著佛祖可引領祈禱之人通往極樂世界的信仰觀念，對於病倒或貧困的人施以救助，也協助安葬被拋棄在野地裡的無名屍骸，為其念佛超渡。
從東博展示的塑像，可以看見空也上人的前胸掛著一個小鐃鈸、手拿木槌，據說他會用這個樂器敲擊節奏，讓眾人圍成一圈，念誦佛號的同時進行舞蹈動作，是「踊り念仏（おどりねんぶつ）」，亦即「踊躍念佛」的創始人。
舞蹈＋念佛？好像有點讓人想起，之前高野山僧侶在佛堂裡面大跳街舞為考生進行「合格祈願」的那部知名影片，欸欸⋯⋯結果不是？
觀察京都・六波羅蜜寺（原名：西光寺，是空也上人創建的佛寺）示範的踊躍念佛影片，其實只有非常平靜地蹲低、起身、前進、繞圈⋯⋯頂多有一些左右腳輪流踏地，身體跟著大幅度晃動的動作，畢竟是要邀請市場的大叔大媽一起來跳的，想必不好意思設定太困難？
一反誦經靜態莊嚴的想像，邀請眾人一同舞蹈的空也上人，可以想見他與一般民眾朝夕相處苦樂與共的入世屬性。不難理解為何他能夠深受群眾歡迎，甚至被封為「市聖」。
回過來觀賞這尊造像，似乎也傳達著這樣的精神性，給人最直覺的感受應該不是養尊處優的從容尊貴…而是某種知苦吃苦、極度苦味的神情。
鎌倉時期的造佛師康勝對空也的身體進行了精細的製作。後腦杓連接頸項的部分有著光頭皮寫實的塌垂皺褶。腳部也細微表現出小腿肚以下阿基里斯腱的精瘦感、腳掌足弓的微妙弧度。
粗壯的小腿，是因為穿著草鞋在市場到處推廣佛法，所以雙腿健壯。相對來說，胸前突出的鎖骨與肌膚之下隱現的肋排，則看得出本人其實瘦骨嶙峋，是因為經常把食物分享給眾人，自己只吃足以維生的最小份量，所以身體瘦削。
視覺最驚悚的部分，是從嘴巴吐出了六尊小人形。
有一說這是為了表現出誦唸的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剛好六個字。也有一說，此一表現的概念典出淨土宗奉行的《無量壽經》。該經原以梵文撰寫，源流來自古印度，內有指引：「十方眾生，至心信樂，欲生我國，乃至十念」。意思是阿彌陀佛曾說過，如果想要於佛國重生的人，可以經常去「念想這一件事」。
在淨土宗的方法論裡面，想要追求圓滿功德，或從苦難的現世脫離昇華至極樂世界，可以透過念想的方式，即使內心的祈願很困難、很龐大、難以三言兩語描述，依然可以透過誦唸這個簡單的佛號來囊括。
這個方式幾乎是我們對於佛教最簡易而表層的認識，當然佛教有很多流派，更多深層的啟示、理路和執行方法，但對於目前正在受苦、而且暫無有效解法可以改變生活的人來說，「誦念佛號」的確提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遠離痛苦」的實踐方式。
雖然就個人理解來說，阿彌陀佛應該是想指引有願者去念想「佛國」或「佛」本身是怎樣的形象與精神。但平常每天只吃得到「苦藥」的人、沒有吃過「糖果」的人，怎麼知道「糖果」長怎麼樣？又是什麼滋味呢？沒吃過豬肉，實在也很難想像豬怎麼走路。所以簡化了方式，後世的傳教者請受苦的人念想「糖果」這兩個字，就算我們想像不到喜樂平靜的情境是怎麼樣子，至少可以念想這個名詞，一樣是可以在困苦之中助於靜心、做意象訓練（Image Training）。
根據東京國立博物館的介紹，空也上人像的口中有 3 個洞，6 尊小佛只是其中的左洞延伸出來的一串。也就是說，有可能原本是有另外兩串小佛，6＋2＋2…來表現「十念」。
大家可以想像這個像噴火龍一樣吐著「三叉舌」的畫面嗎？
筆者最早看到這尊塑像的時候，是在大學的日本美術史通識課程，那時候還以為這串小佛是站在這位僧人的「舌頭」上？非常震撼於「不美」但具有強烈視覺效果的表現方式。畢竟近看空也上人的造像，瞳孔也是非常的小又不美，甚至小到有點眼熟，他是不是有客串演出名偵探柯南裡面的黑影兇手？。但是，一句語言，可以被具現化為一個具體形象，讓人想起了「言霊 （ことだま）」。
語言，本身具有的力量。
語言，原本出自於念想，它從心頭往外走，從舌頭走了出來看見這個世界，一步一步走進了現實之中。
那時候因為自己還不知道空也上人的生平故事，不知道《無量壽經》，也不知道阿彌陀佛對於受苦眾生的指引經文。我看著這尊苦瓜臉的僧人，想像那幾尊小人是苦行僧在修行路途中不同時序的剖面剪影，想像這是一位苦行者，與他艱苦孤獨旅程的心象紀錄。
後世的人繼續對空也上人的塑像進行各種致敬和冥想。這個非常漫畫式的誇張造型表現，有著狀聲詞直接從人物嘴裡噴出的力道。
曾經近距離拍攝 Steven Jobs 的日本攝影師小平尚典，在這個武漢肺炎疫情籠罩的特殊時空下，得到了為這尊塑像拍攝寫真集的機會。透過他的影像詮釋，空也印在白牆上的身影搖曳，嘴裡的小佛彷彿氣泡般啵啵啵啵的懸空浮出，好像是本尊的靈魂正在訴說什麼：
原來不是想像的辛苦或孤獨，而是更為給予的、更為凝聚的、為了眾人的某種心願。
資料來源：
東京国立博物館＞1089ブログ＞空也上人像をじっくり見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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