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單純的慾望

「不要害怕電影!電影沒那麼可怕,也沒那麼重要。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政體因為電影而感到恐懼,那絕對不是因為電影太強,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太脆弱了。」

這是 2012 年中國導演婁燁的金句,12 年翻了一倍成了 24 年,原本就很嚴格的電檢只有變得更嚴格,原本你只要別踩禁忌,別像婁燁一樣白目,去拍《頤和園》的 8964,去拍《春風沉醉的夜晚》的男同情節,更別沒事去拍《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黨幹部的破爛事,做一個好順民,別沒事在台灣金馬 55 的那個夜晚,沒跟著一大群人逃回中國而落了隊,導致拍好的《蘭心大劇院》被惡搞不斷延期上映,而最好去關懷弱勢,將自己心中對慾望與權力的著迷,拍成《推拿》這種社會公益電影,或者在抗日表皮下玩一玩自己的形式遊戲。

但現在這樣已不足夠。

你站在原地不去觸碰邊界沒有意義,因為邊界要你再度後退一步。

而這種邊界的逼近不只是電影這個領域。

很多人說婁燁是禁片之王,但攤開婁燁的作品,你不能說他是激進革命份子,你也不能說他對中國共產黨有什麼意見,或許說他是犯賤之王更為適合。他對展現那些人性幽暗與混沌的下賤慾望特別有興趣,他不是因為共產黨禁止拍性他才狂拍猛拍,而是因為他對這些事情本來就有強烈的興趣。所以《花》裡的女性自由來自於性的解放,而在《頤和園》裡,主角們對民主恐怕也沒那麼感興趣,而首先是想追求自己生活的自由,甚至裡頭前面還有段野合戲。

他們不是為了衝撞體制而犯禁,不是基於規範不合理而違反,更不是為了一個更大更好的未來而跌的鼻青臉腫,他們只是在追逐生活的過程,撞上了牆,或者被極權的幽靈給找上,婁燁喜愛的人物不是什麼偉大夢想或者社會抱負的人,而往往是跟隨慾望與直覺的人。

所以《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頭的角色慾望很原始,片中的導演希望把多年前放棄的作品拍完,哪怕當年他們就知道這部片拍了肯定很難上映,而他的男主角在片中除了響應這個夢想外,更重視的就是老婆還有孩子。

他們沒有想到一次春節前補拍老片的活動,竟讓他們還有其他劇組成員成了首波武漢外疫情封控的受害者。正如他們沒有想到,那些本來觸手可藉的親朋好友,居然會成為手機螢幕上那又大又小的臉龐。

就像當初婁燁自己來參加金馬獎,沒料到會被捲入傅榆這個指出國王新衣的孩子所引發的主權紛爭,他不會是第一個丟石頭的人,他只是為了打中月亮,而不小心打中了隔絕他與月亮的玻璃。

那一年,他沒拿到金馬最佳導演,不只如此,他還被列入了惡搞名單,後續《蘭心大劇院》沒報名金馬,報了金雞,結果本來是開幕片卻被臨時撤換。

當五年後帶著《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回來時,在金馬六一他拿下了最佳劇情長片還有金馬最佳導演 —— 他早該拿到的獎。

從單純的「拍好一部電影」的慾望而激發出的婁燁的場面調度能力,縱然放在世界,都是有國際水準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則是更進一步的讓我們看見他持續進化的能力。

二.複雜的調度

「你們憑什麼這樣做!?」

圖/《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版權所有:Essential Film production GmbH、Yingfilms Pte. Ltd.;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一部光從表面形式就值得大書特書的電影。首先片名指向的是片中麥高芬(MacGuffin)的電影,而那部電影很明顯的指向的是 2009 年已經完成的《春風沈醉的夜晚》,而事實上婁燁也在《一部電影的完成:〈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婁燁坎城訪談》這個放映週報的訪談承認裡頭用了許多《春風沈醉的夜晚》所剪掉的素材,正如片中整理素材這件事也是當時在現實中同時進行一樣。

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虛實交錯是相當頻繁的,片中渴望完成電影的光頭導演不是婁燁自己把頭剃了來飾演,但婁燁確實在拍攝電影的途中曾遭疫情打斷,而《春風沈醉的夜晚》的飾演姜城的男主角的秦昊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的角色名字是什麼呢?就叫做「江誠」。

這當然不是婁燁第一次玩這種平行宇宙遊戲,至少在《蘇州河》裡,他就讓我們的女主角看見了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而那個先前把她誤以為是那個女孩的癡情男孩馬達最終則與那個女孩一起自殺了。

《浮城謎事》是2012年由中國導演婁燁執導、梅峰編劇的中國劇情片。
圖/夢想者影視

另一個有趣的事情是《浮城謎事》裡人物同樣也被婁燁玩了「變體」(在漫威宇宙裡,那是指一不同宇宙的同一角色),片中打電話給秦昊的老婆不是真正的秦昊老婆,而是齊溪飾演,為什麼呢?因為在《浮城謎事》裡秦昊飾演的花心的喬永照其中一個老婆桑琪就是齊溪飾演的。

所以我們現在知道何以《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江誠的老婆叫桑琪了,不只如此,江誠還在片中自嘲自己因為劇組爆發感染而被封在旅館房間,要他老婆這下不用瞎操心他有什麼女人了,這就是跨文本在致敬《浮城謎事》。

此外,婁燁擅長的手持鏡頭當然在片中也少不了,其有時是作為片中劇組攝影機鏡頭出現,有時則是以手機鏡頭出現,他並沒有很嚴格的遵守全程一種鏡頭的這種「偽紀錄片」分類裡常見的「尋獲佚失影片」(Found footage)規則,在必要時為了畫面效果,比如要拍江誠在黑暗中用手機與家人視訊的戲,他就會再切一個理論上現場沒有的鏡頭。

圖/《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版權所有:Essential Filmproduktion GmbH、Yingfilms Pte. Ltd.;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同時,這是婁燁第一次在作品使用大量手機鏡頭,他同時運用大量的視訊鏡頭來呈現片中被封鎖在飯店房間的劇組如何透過科技聊天甚至狂歡的情境。視訊並不是新穎的科技,然而當疫情讓人們的肉身無法碰面時,視訊就成了人們的集體記憶,而片中一場跨年倒數演變成劇組衝出房間在走道上熱舞,最終被飯店警衛強力丟回房間的情節,更是直接以小見大的說明了婁燁一清二楚的封控本質,當官方的權力因為疫情進一步強化,甚至連非官方的飯店警衛或者社區大媽都獲得權力時,這個社會就會變得令人窒息無比,而許多「惡」也會以「必要」之名被製造,並以「我只是聽命行事」為由替後續的災難卸責。

婁燁不需要虛構一大堆天馬行空的鬼扯蛋劇情,例如白色恐怖家屬後代擄人囚禁殺人洩憤等情節,來讓人共感當時雙方的情緒還有態度。

而只需要以極簡並經濟的方式重演一次當初的封鎖過程即可,並讓觀眾切身感受荒唐的封鎖過程中, 一個人在飯店玻璃門內玻璃門外,可能就荒唐的差個幾秒鐘。

當然婁燁還放入了一個關鍵的東西,那就是你不會在一般中國電影裡看到的東西,那就是當時網路上真正用手機拍下的短影音。

三.道德的勇氣

「孩子是我們的軟肋也是我們的甲冑。」

你現在還記得反送中運動時,那個近距離朝孩子開槍的警察嗎?

你還記得太子站裡那在車廂裡用肉身掩護彼此,卻仍然擋不住港警棍棒與辣椒水滿頭是血的學生嗎?

香港831反送中 灣仔警方入夜後發射催淚彈
圖/中央社記者吳家昇香港攝

如果你忘記了,你可以再 GOOGLE 看看,或者找周冠威的《時代革命》來看,但我只是要不厭其煩破解一個迷思,那就是網路上的檔案不是永生,實際上就像所謂雲端如果不持續繳費檔案就會消亡一樣,物質世界的一切要保持原樣從來就不是自然而然的。

更別說網路上的檔案不像香港的茶餐廳要歇業前還有鐵門放下的聲音。

它總是消失的無聲無息,而我們總是無法記得我們忘記了什麼。

無論那一切用多少血淚換來,無論那一根根按下快門的手指如何在刑求中被折彎。

如果說,《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這部片所展現的婁燁跟以前有何不同,那就是我們會發現婁燁比起以前更加無所畏懼,而且這次他的無所畏懼不是建構在他對角色黑暗慾望的探索上,而是在於他把那些可能終有一天就是會散佚的網上疫情短影音,剪入《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之中,而且首先就出現在片中角色狂歡的過程裡,那是無數的人們苦中做樂,也是無數的人們陷入崩潰,是無數的人們聽令行事,也是無數的人們奮起反抗。

婁燁用虛構的殼,包裹著這些被記錄的種種當下,確保全世界都看到中國人民的這些喜怒哀樂,在他那在國際有無數影迷粉絲,在外國人手上安安全全的這部電影裡。

所以我們懂了何以在本片裡他在刻劃主要角色性格與慾望上,突然變得如此拘謹,甚至可以說如此正向還有光明了。

因為他們是那些被操弄、被壓迫、充滿憤怒、充滿不甘的廣大人民群眾的化身,他們在疫情中被迫與這個平時他們無所感的系統進行親密接觸,而且每一波封控的強度有增無減,那是一個有錢也買不到空氣、糧食、小確幸的時光,你看著一幢幢的黑色大廈傳來陣陣尖叫,你看著一個個的憤怒群眾奮起推倒檢驗帳棚,他們受不了健康碼,受不了有完沒完的核酸檢驗,而終於那些情緒衝破壓抑而爆發了,那不只是個體的,還是集體的。

留下來要上工還是得排隊做核酸。
圖/鄭州富士康

婁燁很清楚作為一個熱愛描寫不道德角色的創作者,他生而為人的道德界線在哪,他不該為了無聊的奇情慾望去扭曲或者獵奇化這些角色,因為他很清楚,每一個看這部電影的人,尤其是經歷過這場鎮壓的中國人,心中必然會被勾起的那些不被准許談論的記憶。

那是喧囂,也是解封後街道上伴著凌厲女孩哭聲的沉默三分鐘。

是什麼樣的極權,連讓人重述傷痛的權利都要剝奪?而又是怎麼樣的勇氣,讓婁燁把自己的作品,打造成得以成載這些記憶的展示櫃?當許多導演沉迷於自己的技術或者學識時,只有婁燁清楚無比自己透過最混雜的形式,所要呈現的是最純粹的電影。

那是最初鏡頭被打開只為拍下眼前時間的電影,是設棚搭景只為再現記憶的電影。

婁燁再現的不只是痛苦的記憶,同時還是一閃而過的革命可能性,而在疫情之後,許多人都渴望趕快擺脫這些記憶,好「回到正軌」,好像那只是一場不幸降臨的天災,而非值得反省的人禍。

故很多時候已經不是記得清不清楚的問題,能不能去詮釋的問題,而是人們敢不敢去記憶的問題,電影一開始的拉片環節,塵封的影片在劇組凝視下播放然後暫停,之後鏡頭拉遠我們看到下面的種種時間軸,以及那缺失的部分,就已經告訴我們那些既是沒拍完的部份,也是不敢拍完的部分。

然而到了最後,片中代表婁燁的導演的旁白,卻告訴我們。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並不只是一次遺憾的失敗,而還有正向的成分,那就是在不斷的見證中,持續修改與創作的精神。

面對無情的毀滅,唯一能戰勝它的是有情的創造。

當代的觀眾啊!我們見證著這部銀幕外也仍在上映的電影,就像疫情一樣,它還沒有結束,而我們的希望也不該熄滅,我們的眼睛就是我們的攝影機,而我們或許不能決定一切,卻能夠看著它,然後記住它。

不要害怕電影,也不要對不起電影,電影很小,只能在黑暗中被少數人看見,但電影也很大,在時代的布幕上,終將留下時代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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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害怕電影,更不要對不起電影:《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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