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近半世紀的老友翟君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好幾年了,他在香港住上十三年,再忍受不了了。從反國教、爭普選,接下來佔領中環、學生罷課、一路到雨傘革命、反送中、國安法,之後共產黨的全面掌控香港,老友決定舉家搬到美國去,已在灣區買了豪宅,擇吉卜居。一旦遠遷北美,大約不會有很多機會訪台,臨別前他決定一一拜訪老友,也跟我約了見面。
他當過紅衛兵,當時就讀中山大學,文革後期從廣東冒死游泳到香港,當電焊工人謀生,後來投考新亞。他學過俄文,沒讀過英文,英文考得慘不忍睹,好在中文試卷得到徐復觀青睞,破格錄取,終拜在新儒家門下。畢業後徐復觀又把他推薦給東海老學生杜維明,得以進入柏克萊加州大學歷史系。
我當時是《中國時報》駐美記者,住在柏克萊,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中與他攀談,結成朋友。在柏克萊交往的三年、四年間,這位前紅衛兵幾乎每天到我們家來,把他在中國可怕的經歷,鉅細靡遺的說給我們聽,聽得我們驚心動魄,一愣一愣的。我能瞭解中共,雖不能說全因為他的關係,透過他親身經歷的敘述,絕對讓我有淪肌浹髓的現實感受。
文化大革命前後的中國
中共不代表中國? 「誰」代表中國?
他厭惡中國到全然不信任中國來的任何人,基本上拒絕與中國逃亡者見面、接談,他的名言之一就是絕對不能娶中國「老婆」(他的用語)。後來他與台灣的留學生結婚,岳家可能是黨國權貴,系屬深藍,很不以「台獨」為然;他既是新儒家,當然殷殷以中國為念。我與他政治立場、思惟不同,交情也不免慢慢淡薄。這次他約我見面,大約鬱積很久的心結要一吐為快。坐下來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台灣為什麼要『去中國』?」
這是很多人耿耿於懷的大哉問。余英時曾當面對我吐槽說:「中國對台灣來說,時間越久越重要!」前輩學人把中國當神主牌供奉在神聖的頂峰,是普遍現象,連魯迅都有「我以我血薦軒轅」詩句,軒轅是虛構的歷史人物,竟可以成為魯迅獻身的對象。是什麼造成這個現象?當然值得研究;我的推測或許是長久歷史積澱的集體心理結果,也可能對政治現實不滿,衷心無所附麗,把一腔憂憤寄託在杳古的祭壇上。
余英時有很濃的「中國情懷」,自稱對中國、對台灣的現實政治只有遠距的興趣。至於怎麼看所謂的「中國情懷」或「文化中國」?這些大課題,在此不能論列。
2016年哈佛民調顯示:中國人民對中共滿意度高達九成
老友的質疑。我簡單回答。大意是,我們這一輩矢志以追求民主為志業,服膺康德所說「普世價值」:凡是專制政權都是我們的死敵。台灣能走上民主,進入全球民主國家之林,是台灣的驕傲,也是我們奮鬥的成果⋯⋯。
他當然了解我的政治立場,我的迂迴回答,不是他要的答案,急忙下一轉語,說他很贊成我的的民主理念,與他沒有二致;反對中共,他確是與我一樣。自我解釋之後,他馬上提出質問與反駁。
他說:中共不代表中國。意思是,中共既不是中國,反共可以、追求民主可以,但為什麼要反中?他對我的批評不啻像瑞典諺語所說:「倒洗澡水把嬰兒同時倒掉」;中共既不是中國,當然不能因為反共而把「中國」一起倒掉。
「中共不是中國」之類的話,我聽過不知道多少次了,也曾寫過文章質疑美國白宮幕僚余茂春的相類似言論,他認為要把中國共產黨與中國人民切割開來看待。我在《自由時報》專欄上寫了〈中國、中國人民與中共的距離〉(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四日)表示不能苟同。
拙文中援引當年七月初美國哈佛大學發佈的「中國民意長期調查」,他們從二○○三到二○一六年共進行六次民調,受訪對象超過三.一萬人,在民調中可以看到中國人民對中共政府的滿意度不斷攀高,二○一六年甚至創下九十三.一%的新高,證明中國人民與中國共產黨難解難分。
區分「中共」與「中國」 統戰需要但一廂情願
我當然知道余茂春的論述可能出於「統戰」,誠如後來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的另一個視野的解構,他把中國共產黨與中國人民打成兩橛,「美國不能一味對中國強硬,必須與中國人民接觸,並給予他們力量,他們與中國共產黨截然不同。」
蓬佩奧把中國人民拉入圍堵中共的統一戰線之內,這是政治喊話,更深化余茂春的說法。問題是,只突出一廂情願想法,會不會忽略現實面?要給中國人民力量先得救助那些異議分子罷,至於中國人民與中國共產黨「截然不同」的此一命題,看前引的民調,可能通不過檢驗,危險的是,不實事求是的說法會造成誤導,嚴重的話,恐怕會影響白宮對中政策的偏差失誤。
「中國為什麼不能產生民主」以及「中國人民為什麼卑躬屈膝,忍受專制政權蹂躪,達數千年之久直到今天?」是一事的兩面,(我在〈台灣的民主跌蕩與族群糾葛〉中有舉一些實例,請參看。)孰為因、孰為果,還很難釐清。
我一直思考有沒有辦法用簡單的話語回應「中國為什麼不能產生民主」,討論這個議題的人很多,記得韋政通生前,八〇年代中期罷,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學術研討會中曾做過演講,談「儒家開得出開不出民主?」說了半天還在打轉,台下聽講的人類學學者李亦園顧不得禮貌,站起來發問:「到底儒家開得出開不出民主?」當然得不到答案。
中國重治術、權謀 開不出民主
新儒家最大的的罩門厥在「開得出開不出民主」此一關鍵關口上;民主為什麼敲不開中國的門?必須在中國傳統的權力結構中找答案。我對權力問題很着迷,也深入研讀權力課題,義大利的馬基維利、印度的憍底利耶等的書到現在都是案頭讀物,其他現代的著作能到手的盡力涉獵 。中國典籍,韓非、管仲、商鞅以法家著名,我都大致瀏覽過,基本上諸子着重的是治術,這裡也不能細說。
舉一個例。學者從政的羅隆基與浦薛鳳是清華大學同學,晚年浦薛鳳回憶羅隆基,說當年與羅隆基有過坦率交換性格與預卜前途的對話。羅隆基認為浦薛鳳太過書生氣,「只是一個書生,不夠現實」,恐怕只能成為「政治理論家而非政治實行家」。羅隆基要浦薛鳳忠實地對他提出批評。浦薛鳳委婉表示,他讀「子書」多於「經書」、喜歡「法家」甚於「儒家」,然後祝他將來官運亨通;然而儒家的經典也非常講權謀,據說毛澤東熟讀《資治通鑑》,難怪打敗只推重王陽明「心學」的蔣介石。
中國古籍只有治術、權謀,完全不含西方所說的「民主」因子,有人摭拾《孟子》文字一、二句做為中國自古以來已見民主思想的萌芽云云,完全胡說。法國政治學巨擘 Paul Janet、美國政治理論史開山宗師 William Dunning 等都說中國沒有政治思想,此中訊息值得尋味。
重要的核心問題是:中國為什麼產生不了民主?讀來讀去、想來想去,總以為馬基維利所說:「一個道德腐敗的民族絕不會有良好的統治」最言簡意賅,最有教訓意義,也最有力。
若然,在中國那麼窳敗的政治下,中國人民難道不須要擔負「共犯結構」的責任?為什麼中國人民值得享有與中國共產黨分而論之的評價?如果覺得援引馬基維利的話太狠,也可以聽聽吉朋(Edward Gibbon)的說法:「各個帝國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悲慘史。」這是從另一端來看問題,表達的意思也相當。
若朝代不代表中國,中國在哪裡?
老朋友的責問,等於做了一個球讓我打。他是學歷史的,又是大中國民族主義者,針對他的學思屬性,我就以他的問題來反問。我的反詰很簡單,如果「中共不是中國,中共不能代表中國」,那麼,清朝呢?是不是中國?代不代表中國?大清是滿族,大清帝國當然廁身中國歷史之林,連滿族政權都是中國,中共為什麼不是?此理甚明,沒有反駁的餘地。我沒有順著他的話頭進入他的論域(discourse),反將一軍,他吶吶說不出話來,只喃喃的吐出英文字來:「那只是 dynasty⋯⋯。」
清朝是朝代,沒錯。那明朝呢?當然是朝代。再往上推,元、宋、唐、隋,都是朝代。如果「朝代」不是中國、不代表中國,嚴重的問題是:中國在哪?哪裡才找得到中國?姑且說中國有二十四個朝代,一概不能稱為「中國」,只能證明一件事:世間沒有中國!「中國」失去載體,只表示「中國」是「無何有之鄉」,只是空名。莊子說:「名者實之賓」,沒有實體,名又焉附?那就連「想像的共同體」都算不上,不折不扣成為「揑造的共同體」。
「中國」、「中華民族」兩個名詞,起源很晚,至今不過兩百年多一點點而已。「中國」是一九〇一年梁啓超流亡日本作〈中國史敘論〉時創發的,他坦白說:「吾人所最慚愧者,莫如我國無國名之一事」,「萬無得已」下乃「用吾人口頭所習慣者,稱之曰中國史。」就在一九〇一這ㄧ年,,戰敗後被迫訂〈辛丑條約〉的是「大清國」。
1902年梁啟超正式創造中華民族
梁啓超所說「吾人口頭所習慣者」,也是實情,鄭觀應重要著作《盛世危言》寫於一八六〇到七〇年間,書中即稱「中國」,可為佐證。一九〇二年梁啓超正式創造出「中華民族」,作為「諸種族」的統稱。所謂「中國」、「中華民族」好像天經地義,從小灌輸給我們,其實都是神話。這裡所說的「神話」,只代表「不實的故事」;至於具不具宗教學、神話學或人類學上的意義,則不在討論之列。
這種以假做真的事例很多。舉一個例子。黨國時代,台灣流行過一首歌〈龍的傳人〉;龍是中國的象徵,這首歌鼓吹的不過是「我們都是中國人」,所以在中國也紅過一陣子;柯文哲所說「兩岸一家親」,食其餘唾而已。
這裡順便插一段「世說新語」。二〇一八年柯文哲準備連任首都市長, 有一天來電要到舍下。我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問他:「你有什麼資格說『兩岸一家親』?你有親人或家人在中國嗎?我的家族全在中國,我都不說『兩岸一家親』,你憑什麼?」
虛構「中國」神話 捏造共同體的政治謊言
「兩岸一家人」就是「九二共識」要達到的目的;蔡衍明在二〇一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下令《旺報》「推九二共識即兩岸一家人共識!」這是「陽謀」,不是「陰謀」。 總之,「龍的傳人」也好、「我們都是中國人」也好、 「兩岸一家親」也好,全是虛構的神話。
這個論斷能不能成立?研究「神話與詩」的學者聞一多,(一九四六年二月,時任昆明大學教授時,因抨擊蔣政權,被特務槍殺)發表過〈伏羲考〉,他慎密考證後所得的結論:「龍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的答案是:它是一種圖騰(Totem),並且是只存在在圖騰中而不存在於生物界中的一種虛擬的生物,⋯⋯。」
龍是虛擬的、是不存在的,只是圖騰而已,「中國」何嘗不是!諸如「龍的傳人」、「我們都是中國人」、 「兩岸一家親」,甚至祭出「一中屋頂」、「大屋頂中國」⋯⋯,全是虛構的神話,更貼切的說法是政治謊言。
台灣、台灣人為什麼要「去中國」?不同的提法會導至不同的回應,所謂「橫看成峯側成嶺」;我的老友用「中共不是中國」當論題,他如此問我就如此答;要全面而周詳的解答此一大難題,也是個有待完成的大工程。這段與老友的軼事,是事後追記,有些議論也是事後補全,當時的問答已不能實錄了,特此一併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