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煒】北一女國文老師區桂芝的「廉恥」

區桂芝批評學生不專業,質疑學生代表就是為了審查政治議題,更表示現今把課審會搞得像校務會議。/圖:中央社
區桂芝表示,108 年課綱去中國化,大量刪減文言文,並稱課綱刪掉顧炎武的〈廉恥〉,學生不再有機會思考為什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所以這是個「無恥」的課綱/圖:中央社。

北一女國文老師區桂芝選在大選投票前一個月做政治發言,當然有其目的。據報導,她怒轟「108 年課綱去中國化,大量刪減文言文,並稱課綱刪掉顧炎武的〈廉恥〉,學生不再有機會思考為什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所以這是個『無恥』的課綱!」區區一段話,不知重點在哪兒?

要學生死背〈廉恥〉顯現區桂芝還活在前現代

她的論述完全是跳躍式的,前言與後語間沒有邏輯的必然性,也就是說,這段話無邏輯、無辯證,一堆不能呼應的囈語;國文老師至少也該讀讀殷海光《邏輯新引》之類的入門書,免得鬧笑話。

區桂芝挑出其中「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一句話,主要是厚訾「無恥的課綱」而已。問題是,她所提的「廉恥」云云與現代社會強調的「公民道德」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拿明嘉靖所用的「牙尺」來套學生認知的「公尺」,而且還要學生非死背〈廉恥〉不可,顯現的是她自己還活在前現代。

顧炎武為什麼說「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先要了解「士大夫」是什麼。古史大家顧頡剛解釋過「士」的起源,說「士為低級的貴族」,是「武士」,就是後世所說的禁衛軍,「文士」是從「武士」蛻變而來,(見氏著,〈武士與文士的蛻化〉)余英時認為此說差不多已成定論。

古代中國人一般說的「士」,就是「讀書人」、「士大夫」的通稱,現在已沒有「士大夫」存在的空間。為了勉強保留「士」的用語,學者們創造性轉化一下,用西方「知識分子」來替代過去的「士大夫」。現代人只知有「知識分子」不知「士大夫」是什麼東東。

區桂芝表示,108 年課綱去中國化,大量刪減文言文,並稱課綱刪掉顧炎武的〈廉恥〉,學生不再有機會思考為什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所以這是個「無恥」的課綱/圖:中央社。

顧炎武的〈廉恥〉放在明末清初的時代脈絡中才有意義

第二個問題來了,什麼時候「士大夫」的位階可以提升到「國」的地位?以我淺薄的歷史知識,顧炎武恐是首次提出這個說法的第一人。顧炎武的〈廉恥〉必須要放在特定的語境才能成立,否則會弄混顧炎武〈廉恥〉的真正意圖與理念。

顧炎武是亡國之人,滿清入關,顧炎武糾合志士起義,兵敗後倖而脫身,他的母親絕食二十七日而死,遺命就是不許他當滿州的官。其實在做不做滿州官之前,橫在明亡後「士大夫」眼前的第一大難題是生死的抉擇,也就是「殉節」與「苟生」之間的鬥爭;當時「士大夫」各有取捨,死節的人很多,但投降仕清的也不少。

顧炎武認為死不是國亡之後唯一的道路,如人人都赴死,不啻是把漢人天下白白拱手讓給滿洲人了 。

顧炎武明確表示「逃亡勝於死亡」(「亡愈於死」),他要留下有用之身,以學問濟世、復國。不死,是有目的的,不死可以但絕不能受滿州人攏絡,他極鄙視那些降清者,他把「士大夫」抬高到「國」的高度,「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就是不齒那些沒有氣節、靦顏事敵賣身投靠的那批「士大夫」。

他的針砭是有特定對象,不是泛泛的談「廉恥」,他的〈廉恥〉要放在明末清初的時代脈絡中才有意義,他強調「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就是明證。所以把顧炎武的格言,隨便挪用,再拿來政治利用,只曝露自己的無知無識。

把顧炎武的格言,隨便挪用,再拿來政治利用,只曝露自己的無知無識/圖:維基百科。

區桂芝就是「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的證明

康熙十七年開博學鴻儒科,京都闊人個個要爭取他,顧炎武令門生宣告,再逼我就去死。後來又徵召他,他寧死不去。在〈廉恥〉中他拈出一生的志業:「行己有恥,博學於文」,前者就是躬行「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後者就是用學問救亡圖存,國雖亡天下不可亡。

這種深刻、悲痛的座右銘,不是庸俗的口號,不是教訓人的用語,顧炎武的〈廉恥〉不容如此濫用,顧炎武的椎心瀝血也不容如此的消費。

這位區桂芝一面以「廉恥」論政,一面應命接受最不知廉恥的中國媒體談她的廉恥。中共是流氓政權,考古學家李濟在中共建政前就如此抨擊過,余英時在中共建政五十年後同樣如此批評。中國官媒豈敢談廉恥?不過是借區桂芝的刀殺民進黨的「去中國」,區桂芝不就是「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的證明!

區桂芝批評學生不專業,質疑學生代表就是為了審查政治議題,更表示現今把課審會搞得像校務會議。/圖:中央社
中國官媒豈敢談廉恥?不過是借區桂芝的刀殺民進黨的「去中國」,區桂芝不就是「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的證明/圖:中央社。

後記

〈北一女國文老師區桂芝的「廉恥」〉本來不想寫,因為沒有道理幫一位國文老師補國文課。後來看到許多反駁文字,只在她的說法上打轉,沒有進入問題;等到這位國文老師大辣辣地接受中國媒體訪,油然生「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憤慨,擱下手上的工作,草成此文。

為了證成我的說法,執筆前重新檢視讀過有關顧炎武的論著,從梁啟超到錢穆還有近人如傅衣凌、謝國楨以及寫「明季士大夫抉擇」的何冠彪等人的書,而梁、錢的學術史討論顧炎武都沒有把「行己有恥」、「博學於文」聯在一起同觀。

我也再次讀了顧著《日知錄》,尤其卷十七,其中有多則強調「節義」,確認我的看法可以成立,遂寫此文。最近為了看明初恐怖統治,拿出《吳晗論明史》,這是他死後編定的論文集。我年輕時喜讀明史,就是受吳晗影響。

吳晗是歷史大家,談史實較不涉及思想方面;這本論文集五、六百頁,末篇是談顧炎武,是我過去沒有讀過的。因為寫了顧炎武的「廉恥」,順便拜讀一過,末段他提到說:顧炎武主張為人要「行己有恥」,有恥就是「有氣節、有骨頭」云云,正與我的論點相合;可惜當時沒引用,補寫於此,以就正於方家。(金恒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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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與政治評論員,輔大歷史系畢業,曾擔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創辦《當代雜誌》並擔任總編輯,著有《趙高與浮士德:台灣政治探針》、《解構「他,馬的」:爆破「黨國」最後的「神話」》、《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