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荷曾說，「未來每個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然而有鑑於網際網路跟社群媒體的發達，這句話應該改成「每個人都有炎上的十五分鐘」。最近《哈利波特》作者 JK 羅琳就帶頭示範如何一句話讓書迷退坑燒她的書，一切都來自於她執著不懈的「排跨」行動。

首先，我必須解釋一下，隨著轉換法定性別在民主國家的日益鬆綁，以及各種所謂的「性別流動認同」出現，堅定認為「唯有出生時是生理女性」才是「女性」的「排跨運動」近年來走入了全球女性主義的視野。

這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因為女性主義流派雖多，彼此意見不見得全盤相同，但在 21 世紀之前，「反對跨性（男跨女）」並不是主流女性主義聲音，就像「殺光男人」也不是主流聲音一樣（雖然一直有人這樣主張，但不能算是主流）。此外，「排跨」女性主義者雖然就結論來說，跟保守主義者一樣不接受男性宣稱自己是女性，但動機並不相同。

保守主義者反對跨性，是因為這違反他們相信的社會秩序、善良風俗，但排跨女性主義者反對跨性，卻通常是因為無法忍受生理男性連女性的「符號意義」都要搶。後者傾向於相信，生理男性透過刻意的搶走女性外觀與身分，加強了女性的刻板印象，甚或藉此進行犯罪，最終將導致生理女性受害。這層憂慮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畢竟某些跨性社群代表人物時不時就會說，她們要的是「被男性當成女人慾望」的權利，亦即承認這不是「身分認同」的問題，而是「獲取慾望」的問題。但身為生理女性一般來說最困擾的，其實是「被當成慾望對象，卻不被當人」。因此與自稱要獲取慾望的那些跨性別者，會產生這種本質上的矛盾衝突，可以理解。

白話來說，保守人士排斥跨性別者，是認為他們噁心，但自認為是女性主義者卻排斥跨性別者者，則是對他們感到不爽。噁心跟不爽雖然都是負面情緒，但其中依然存在著不小的差異。某種意義上來說，排跨女性主義的出現，反映了部分女性在新自由主義社會中覺得依然不平等，卻無力再爭取什麼、自認身分一再被稀釋剝奪的失落感。

以上雖然是我身為女性主義者對其他女性主義者的理解跟同情，但 JK 羅琳完全不在我的同情範圍之內。她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作家之一，卻帶頭表演種族歧視跟性別歧視。

排跨與國際拳協之亂

一切都從英語排跨媒體《Reduxx》的貼文開始，他們不知何故忽然翻舊帳針對起阿爾及利亞選手凱莉芙（Imane Khelif）與我國選手林郁婷，說她們雙雙都未通過性別測試，應是男人冒充。這種內容亂七八糟的小眾排跨媒體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被包括前英國拳王巴利．麥格根（Barry McGuigan）在內的不少人轉發，產生一波「奧運女子拳擊有男人混進來啦」的網路輿論，接著，英國《衛報》報導此事，內容寫的相對謹慎，只提及兩人曾未通過國際拳擊協會的測試，JK 羅琳馬上尬廣跟上，轉發《衛報》報導，並且露出一副憂天憫人的樣子，說擔心真正的女性選手會被打傷打死等等。

這下可好，JK 羅琳推特有百萬觸及，她見獵心喜裝模作樣的貼文等於向全世界宣告「台灣作弊」、「林郁婷是男的」。JK 羅琳最讓人不爽的點，是她到底要怎麼從照片跟國際拳協那些幾乎等於沒有的朦朧證據判斷來自北非與東亞的兩位選手是不是女性？她是否覺得「反正不是第一世界國家，大概就會作弊」？

說起這個國際拳協，也是劣跡斑斑根本沒有信用，因財務不清、裁判不公等問題被國際奧會撤銷承認，近兩屆奧運拳擊賽都是由國際奧會成立的特別工作小組負責。俄羅斯籍國際拳擊協會（IBA）主席克雷姆列夫（Umar Kremlev）當初透過塔斯社放話，說被取消資格的拳擊手擁有「XY 染色體」，但就是不肯說是怎麼驗的，不是驗 DNA，也不是驗睪固酮，到底怎麼判斷別人有 XY 染色體？可能是通靈吧。

JK 羅琳發推之後，保護林郁婷心切的台灣網友開始拼命前往留言澄清，但沒什麼效果，JK 羅琳要是肯認錯會道歉的話，就不會搞到全部演過《哈利波特》的演員都跟她這個雷包切割了。JK 羅琳直到今天都還不覺得自己正在踐踏兩位女性運動員的人生，她繼續發推：「DSD 患者無法改變出身，但可以選擇不要作弊。」

你才作弊，你全家都作弊！

話說回來，DSD（Disorders of sex development）到底是什麼呢？嚴格來說，性別分化多元在今日已經被承認是一種普遍常見現象，而不是障礙（disorder）。亦即，性別並不如一般想像中的那樣明確二分，而會在受精、胚胎形成與成長的過程中遭遇非常多變數。

舉例來說，2018 年《科學》期刊有一篇論文解釋有些 DSD 可能是怎麼形成的，簡單來說原本大家都是雌性（無論 XX 或者 XY），但 XY 胚胎發育時還要經過一些別的機制才會真的變成雄性。這項機制沒有出現，那麼最後誕生的個體就是雌性。DSD 的盛行率遠比想像中高，4,500 人之中有一位。

性別（Sex／Gender）是怎麼形成的？首先，在染色體層次上，具有 XY 染色體的仍有可能確實是女性。第二，內外生殖器的有無是否會影響一個人有沒有資格當女生？譬如，按照某些嚴格定義女性必須有月經的人士，XX 染色體但天生子宮不全的患者，能說自己是女生嗎？XY 染色體但有子宮的 DSD 患者，能說自己是女生嗎？必須先解決一跟二兩個問題，才輪得到此一被討論的個體長大懂事後，去談論「我內心覺得我是什麼性別」，這已經是很後面的事情了。

目前「排跨」團體的致命論述缺陷在於，她們通常並未精準打擊真正的問題所在，而直接跳到「我心裡覺得我是什麼性別」這種無從檢證的事情上，並且把所有她們懷疑的人都安上一樣的罪名。

所以，現在林郁婷遇到的爭議，難道是「跨性」的問題嗎？我認為並不是，她根本沒有跨不跨的問題。這其實是有人至今搞不明白生物學，不念書又愛到處亂講話的問題。

林郁婷選手在出生時外觀性別是女性，成長過程中也自我認同是女性，她沒有做出任何決定去主動改變自己出生時被外界賦予的性別，因此，無論她是否真的如同國際拳協說的那樣是 DSD，JK 羅琳都不應該直接說她「是男人」。這是很大的侮辱，林郁婷這輩子又沒有當過一天的男人、沒有享受過當男人的各種社會結構性好處，只因為她比賽很強突然就決定她不可以繼續當女人而要去當男人？這種邏輯死亡的傢伙跟我說要保護女性權益？別鬧了好不好？

當一個「自稱」的女性主義者，意見跟批踢踢八卦板的異男一樣，都是在嘲笑不符合「他們以為的女性」定義的選手「太 man 會打死對手」時，不覺得哪裡不對勁嗎？

說人家是跨，總要她們真的有「抬起腳做出跨的動作」才可以吧？

生下來的時候被認為女生，被養大的過程中也一直都是女生，從頭到尾沒當過一天男生的女性，哪裡算是跨性別？她們到底跨了什麼？什麼叫做「可以選擇不作弊」？林郁婷到底欺騙了誰？難道不是這個自稱公平的社會，縱容 JK 羅琳這種人帶頭霸凌，欺騙她會有美好跟平等的未來嗎？

這次嚴重烏龍的奧運排跨事件，真正受打擊的不只是參賽選手的士氣或者是台灣的名譽，而是那些認真倡議「不應免術換證」、「女廁不應被改為性別友善廁所，應由使用時間較短的男性廁所優先改為性別友善廁所」的輕度排跨女性主義者。這些女性主義者通常並沒有要取消任何人參賽的權利，她們只是希望讓自己的生活更安全、更公平一點而已。

因為有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豬隊友，搞得好像全部檢討性別認同相關政策的女性主義者都像 JK 羅琳一樣，是種族歧視、國籍歧視的極端分子一樣。但與此同時，在以國族主義為出發點保護我國奧運選手時，我們更應注意，這些動機是保護的論述是否反而長期來說不利於打造一個更平等、安全的社會？譬如，是否應該要注意不要在 JK 羅琳的推特上面說「台灣沒有性別意識型態」？當說出，「台灣沒有性別意識型態」的時候，其實這種論述與藍營流傳「蔡英文鼓勵變裝皇后導致不男不女變性人參加奧運」一樣有害，不得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