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國民主化了，那只會變成人間地獄。」

—— 劉慈欣，中國科幻小說家，《三體》作者，出自2019年專訪

第一位獲得科幻小說殊榮雨果獎的中國作家劉慈欣，其系列作品《三體》被 Netflix 高成本改拍為影集，近日呈現給全世界觀眾，哦，當然，由於中國禁止 Netflix，事實上中國網民理論上是看不到這個版本的。但他們也不需覺得太孤單，畢竟他們有騰訊版真人影集乃至「國產」動畫改編可看。

Netflix 版《三體》製作過程一波三折，首先，這部 2006 年連載、2008 年出版的小說，儘管當時很快引起中國科幻迷搶購，但直到 2014 年英譯版出現之前，其實與中國以外的讀者沒什麼關係。英譯版大受好評之後，2015 年劉慈欣成為了第一位獲得雨果獎的中國人，頓時中國網民，不管看或不看科幻作品，民族自信心都爆棚了 ——「連雨果獎都能拿下，中國文化還怕征服不了世界？」

但很快的，現年六十歲原為地方電廠工程師的劉慈欣，在受到外媒訪問時展現了筆下科幻世界以外的真實一面，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中國人」。2019 年，劉慈欣接受《紐約客》採訪，表示維吾爾人「做惡多端」本來就應該被關進再教育營，並且說「政府照顧他們令他們脫貧」。此話一出舉世譁然。

有鑑於 2020 年美國甫通過《維吾爾人權政策法》，美國五位眾議員對於 Netflix 打算繼續拍劉慈欣的作品感到無法接受，一個支持現實世界中種族滅絕營的科幻作家，追回雨果獎都不夠了，怎麼還讓他拍影集賺美國人的錢？

然而 Netflix 表示拍攝會繼續下去，並且聲稱，不同意劉慈欣對維吾爾人的觀點，不過這跟《三體》這部作品無關。

真實本色

其實，在同一篇訪問中，劉慈欣還指出「民主不適合中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麼個人的自由（individual liberty）和自由治理（ freedom of governance）呢？這不是中國人關心的。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這是醫療保健、房地產價格、孩子教育的費用。」

他甚至說出「如果中國民主化了，那只會變成人間地獄」，表示現在已經是中國所能擁有的最好狀態。

說來諷刺，《三體》是一部描述面對地球人整體生存危機，中國作為超級大國、世界變成超級聯合政府，結果人類迎來的只是自我毀滅命運的故事。在《三體》的故事中，幾乎所有人類的行動邏輯都跟現在到處肉眼可見的中國人一樣，視理想主義為敝屣，甚至把道德跟良知貶抑為不理智、瘋狂、自我毀滅之舉，並將現實政治（realpolitik）當成面對不可避免的地緣政治衝突時的唯一解。

當中國網友發現 Netflix 選角出現黑人、拉丁美洲裔、甚至改成女人時，簡直氣瘋了。他們上傳「撿棉花」的侮辱性圖片，抗議 Netflix 為了「政治正確」而擅自改動原本幾乎全為中國男性的角色為多國、多族裔。他們另外還嫌棄女角之一的曾靖「長得太醜」、「面帶兇相」、「三白眼」，根本辱華。

奇怪的是，他們不太抗議其中一個主要角色被改成外貌不甚出眾的白人男性。在這些事實上根本無法合法收看 Netflix 的中國人心裡，「黑人」取代「中國人」成為主角、中國女性不夠「美麗」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但從這些過激反應，讓人有點懷疑，也許他們最看不起的不是黑人、女人，而是他們自己。

外國人不准給我拍文革

Netflix 版本的《三體》以震撼的文革批鬥北京清華大學物理學家場景開始，為求真實感，特別由香港導演操刀開頭兩集。這確實是第一季中最關鍵的場景，畢竟在這部作品中，文革是至為關鍵的轉捩點，如果沒有文革，人類之後就不會發生各種可怕的事情。

中國網友看到拍得氣勢磅礡的文革場景，卑微的民族自尊心再度破大防。德國人肯定不會對 Netflix 拍出二戰歷史場景如此崩潰，但畢竟中國人的生命可能還沒有真的離開過文化大革命，仍活在無限延續的文革之中，因此他們開始語無倫次，抨擊《三體》內容根本不愛國的有之，抨擊 Netflix 醜化中國的有之，2015 年時被捧上天的劉慈欣，現在成了網路上的民族罪人。

奇怪的是，騰訊版《三體》電視劇也有文革場景，因為若沒有這段戲，第一部曲就完全推展不下去，但當時沒有中國人覺得這辱了誰。看來，並不是文革本身不能拍，而是不能給外國製作團隊拍。沒人能否認文革發生過，但「這我們中國人家裡的醜事，外國人不許多嘴」。

每個成功的科幻小說家其實都是該國當代社會的寫實小說家。越是成功的，越是如此。

劉慈欣作為目前唯一一個受到國際社會肯定的土生土長中國科幻作家，他筆下的恐怖、陰森、與破滅的未來，其實無不反映了「21 世紀的中國是什麼樣的一個國家」。就像艾西莫夫反映了 20 世紀美國、H．G．威爾斯反映了 19 世紀英國一樣，劉慈欣就像一面鏡子，反映出「富強中國」的真實樣貌。

這無關乎他怎麼看待維吾爾人被掃蕩，更無關乎他受訪時認為中國應不應該擁有民主。當美國眾議員關切劉慈欣立場時，有些中國評論家說，「是《紐約客》心懷不軌、想方設法誘導劉慈欣講出美國人想聽的話」，還說這就是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有敵意的證明。但事實上，劉慈欣大可以拒絕回答與作品無關的政治問題。他對中國的看法其實就表現在書裡，不需要自己講出來。

因為，劉慈欣充其量也只不過就是中國的產物，他的整套思想與整個人的文化 DNA 就來自於他的「產地」。

中國連累世界？你說的沒錯

事實上，向來都只有黑粉最理解作品的真意。今年初，一位軍方出身的中國評論家郭松民 —— 恰巧也是劉慈欣的黑粉 —— 公開批評《三體》是靠貶低中國才在國際上出名。郭松民寫道：

「《三體》把中國表現成一個黑暗、殘暴、乃至反人類的所在。

…按照《三體》的邏輯，中國的黑暗、殘暴，已經連累了整個人類文明，使之走上了自毀的道路。」

這是迄今我看過對《三體》真正主題最精確的描述。裡面涉及的理論物理、材料科學、科學哲學內容，雖沒有什麼不好，但其實都不是獨創，而早已散見其他一百年內的科幻作品之中，稱不上有新意，人物個性與對話也不特別有趣或引人入勝，甚至說教意味濃厚。真正讓劉慈欣作品與眾不同的是，他竟能把人類的醜陋跟無可救藥描寫得如此生動，這是走過地獄的人才能描寫的地獄場景。

諷刺的是，走過地獄的人，通常也是最好的獄卒。

2021 年，劉慈欣宣布加入「商湯科技」，成為「科幻星球研究中心」主任，目的是要打造中國領先未來的沉浸式體驗。你想的沒錯，就是《三體》中被用來傳播「挺外星」、「反人類」思想且會導致科學家自殺的虛擬實境遊戲用的那種技術。

劉慈欣的加入固然可能只是一種集資噱頭，畢竟他除了寫了不錯的小說之外，畢生並沒有證明自己有任何先進研究能力。但值得注意的卻是，商湯科技就是協助中國進行全國範圍人臉辨識、全境追殺維吾爾人的那家 AI 新創公司。

同樣在 2021 年，商湯科技被美國列入制裁名單之中，2023 年底，創辦人湯曉鷗離奇病死，年僅 55 歲，是近年接二連三離奇早逝的中國企業家之一。

劉慈欣對於 Netflix 翻拍抱持開放態度，並且早就表示若要給全世界的觀眾看，那麼主角群勢必會包括中國以外的人。但他的溫和態度能帶他走到多遠，是值得懷疑的。就像中國對科幻小說的管制，態度陰晴不定一樣，劉慈欣各種意義上的安全程度，恐怕也在未定之天。

或許，我們都能看到《三體》在現實世界的真實結局。